不堪命矣!”——人民已经不愿意听从王室命令了!或者可以解释为,人民已经无法生活了!周厉王也愤怒了,立即派出监谤使者,率领军士镇压言论,对批评者一律抓捕或杀死。一时之间,国人没有人敢说话了,诸侯也不来朝贡了。在这种沉寂面前,才有了我们在上面看到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那段著名的政治格言。
第三波冲击,是国人大暴动。沉默三年之后,王畿周人终于爆发了大动乱,民众汹涌攻进王城,直接袭击周厉王。大约是积怨已久,贵族阶层与天子军队也冷眼旁观。周厉王求救无门,只有仓皇逃出了镐京,逃到彘地(今山西霍县)去了。在愤怒的国人还要杀死太子的时候,贵族大臣们才最终出面,保住了这位天子储君,也就是后来的周宣王。
第四波冲击,是共和执政。国人驱赶了国王,风浪暂时平息了。但是,善后的贵族阶层却以“国人怒”为理由,拒绝迎回周厉王。同样不满的贵族们,推举了召公、周公两位王族大臣联合主持国政,号为“共和执政”。这时的召公、周公,是始封爵位的老召公、老周公的后裔。“共和执政”的结果,是废除了周厉王的专利改革,周政又回到王道礼治的老路上去了。
这一年是公元前841年,是中国历史有明确纪年的开始。
那时候的上层贵族社会,只知道“汤武革命”,还没有经历过社会经济改革。贵族们以为,只要一道王命就可以改变社会利益分配了,就可以解决社会矛盾了。直到数百年之后的战国时代,一批大政治家才真正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改革策略是改革成功的第一生命,任何社会利益的重新分配,都不是匆忙草率所能完成的。为了这场毫无策略意识的硬碰硬的改革,周厉王付出了14年被实际流放的惨痛代价。
直到死去,周厉王也没有重新回到镐京。
5.周宣王挽救礼治文明的努力
共和执政14年后,当年从暴动虎口中惊险活下来的太子即位了,这就是周宣王。
请注意这个时机:只有逃亡在外的周厉王死了,共和执政的贵族们才愿意将最高权力重新交回王室,才可能重新拥立太子即位。从政治经验上说,这是十分老辣的手段。但是从周礼规范上说,这却是大大违背礼治的权力“僭越”。礼制系统在复杂的社会危机面前,被贵族阶层自己轻而易举地破除了,而且,是从最为要害的最高权力环节开始破除的。
礼治文明,已经开始暴露出了内在的脆弱性。出乎我们预料的是,改革的进程并没有中止,周宣王并没有回到老路上去。或许是两位“共和”权臣死了,或许是周宣王的政治才能突出而压制住了贵族阶层,也或许是贵族阶层妥协了。总之,这位周宣王一即位,便开始了大胆的实质性改革。
周宣王的第一个大措施,就是不再举行每年开春的启耕大典。
所谓天子亲耕,就是在每年春耕开始时,天子在礼制规定的千亩王田上耕出第一犁。这也是启耕。从表面上看,这仅仅是一个礼制规范所要求的号令举措。但是,其实际意向,却是要废除国人集体耕种制度。因为,天子不亲耕,其实际的社会信息是:耕种是庶民自己的事,王权不再干预了。那时候有“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的说法,说的是天子的任何行为都会被社会无限放大,需要特别谨慎。如今,天子竟然不行亲耕礼了,岂能不引起社会震荡?果然,极其敏感的贵族大臣虢文公,立即强烈地谏阻:“人之大事在农。不可!”
可是,周宣王不听,坚持“不籍千亩”。令人困惑的是,这一改革的历史消息就此中止,过程与结局皆无下文。这说明,这次改革没有取得明显的成功。依据实际情况,很可能是受到了贵族阶层与国人阶层的双重反对。
周宣王的第二大措施,是联结诸侯力量,反击屡屡进犯中原的戎狄族群。
周公平定东方之后,周代反击戎狄之患的战争很多。这种讨伐战争,历来都是王师亲征,没有动用过诸侯军力。因为,军事征伐权太过重大,非万不得已,不会赋予诸侯国“代天子征伐权”。从周穆王下令楚国与徐偃王的九夷族群作战,周室开启了动用诸侯军力的先例。
周宣王即位,迅速扩大了这一政策,其实际表现为三方面:一是依然以王师亲征为主要形式,二是动用诸侯国军力共同作战,三是联结还不是诸侯国的实力族群,特命其反击戎狄。
这一转变中最大的举动,是重新起用了被周王权漠视了二百余年的秦人族群。
此时的秦人力量,在西部戎狄海洋里长期苦战,已经重新壮大起来。周宣王独具慧眼,于即位第四年,也就是公元前824年,特封这时的秦人首领秦仲为“大夫”爵位,下令秦人以“得奉王命”的形式反击戎狄。秦人久欲回归华夏文明,自然是立即出兵奋战。不久,秦人首领秦仲就战死了。也许是看到了秦人的真正实力,周宣王在秦仲战死之后,非但没有丢弃秦人,反而隆重召见了秦人的继任首领秦庄,特命其为“西陲大夫”,并破例拨付王室兵马七千人,命秦人继续对西部戎狄作战。
历史,在这时开始打磕绊了。周宣王的亲征连连失败,先败于南征淮夷,再败于反击狁,三败于西征姜戎。至此,周室力量大大枯竭,引发了周宣王的最后一次重大改革。
周宣王最后的改革,就是第三大措施,太原料民。
什么是“料民”?就是调查登记户口,作人口统计。请注意,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被正史记载的人口调查。此前的人口数量,各个层级都只知道自己直接掌握的土地上的封主或户主的数量,而封主与户主究竟辖制了多少民户,依附了多少耕耘奴隶,城邑国人的各种作坊又究竟辖制了多少奴隶,都是不需要上报的。因而,总体的人口状况,那时的国家从来都是很模糊的。
此等背景之下,周宣王为什么要“料民”?为什么要在战败之后“料民”?
以历史的正常逻辑,古代“料民”多发生于赋税空虚、人丁征发艰难之时。这次太原料民,应该也是基于这两个基本原因。屡屡战败丧师,周王室肯定急需军力财力的补充。可是,在分封制条件下,诸侯国对王室的财货缴纳,并不依据土地大小,也没有确定的常数定额税,而是“贡品”性质的定时不定量进献。所谓诸侯来朝,其实质意义就是诸侯来“进贡”不定量的财货珍宝。若是诸侯不来朝,也就没有额外的财货进贡了。
那时,中央王室的真正实力,取决于天子直领的王畿土地的大小,取决于王畿所居族群的耕耘财货状况,而不取决于对天下诸侯的征发。依照礼治,依照传统,这种总格局是不能改变的。而此时,周宣王痛感财货人口不足,要作一番扩展财源的改革,于是,先在太原这个王族诸侯——晋国的地盘上开始调查人口了。
可是,仅仅是调查这样一个形式做法,敏感的贵族阶层也立即表示反对了。有个大臣叫仲山甫,他就强烈地警告说:“民不可料!”可周宣王不听,竟以某种突然的形式,坚持展开了人口统计。这就是史料所说的:“宣王不听,卒料民。”可是,如同“不籍千亩”一样,这场改革也泥牛入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