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说出个三六九。钱象坤见不是物事,便接过话头儿:“陛下,历朝历代都是明税轻,暗税重,横征杂派无底洞。我朝初年实行配赋定役,税户记入黄册,田地记入鱼鳞册,按册征收。豪强为逃避赋役,勾结官吏,篡改税册。官吏为贪污中饱,胡乱摊派加码,竟至有买田的豪绅田增税减、卖田的贫户田减税增的怪事,几至国库枯竭。
“洪武年全国田赋八百三十余万顷,弘治年实征亩数就降到四百二十三万顷,减少了近一半。再如盐课税,虽是从价征收,二十取一,但名目却有纳米中盐法、计口配盐法、纳钞中盐法、纳马中盐法、纳布中盐法、纳铁中盐法和户口食盐纳钞法,屡出新名目,实则二十取四五了。盐法如此,其他可想,所以张居正推行一条鞭。”
崇祯上了兴致:“你细说说,怎个合法?”
“先是重新清丈土地,张居正清出被瞒土地两万万八千万亩,仅此一项就使国库增银六百万两。次是统一赋役,限制苛扰。此前是赋役分开,赋以田亩纳课,役以户丁征用,赋役之外还有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此后全部简并为一体,把原来按户丁派役的办法改为按丁粮派役,即将劳役归于地,计亩征收,或丁六粮四,或粮六丁四,或丁粮各半,再与夏秋两税和其他杂税合编为一条,把力役改为雇役,由府县雇人代役。由于赋役统一,官吏再难巧以名目,丛弊为之一清,税赋稳定,民得稍安。三是计亩征银,官收官解,无论粮税、差役一律改为征银。我国田赋,唐以前为征实,杨炎改两税法虽以货币计算,但缴纳仍折实物。宋税只是偶有折银。元时科差虽行色银,但积粮仍为谷粟实物。唯自我朝一条鞭法实行以后,不仅差役全部改为银差,而且田赋除苏杭等仍征实以供大内之外,其余均一律改征折色,即折为色银。同时,赋役征课亦不再由里长、粮长办理,改由地方官吏直接征收,解缴入库。不按实物征课,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代办征解,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还给百姓发放‘易知由单’,照单纳税并可拒纳所列税目以外的杂派。此种均徭平赋,曾一度改变了历年亏空的局面,‘小民得无扰而事亦易集’,‘太仓所储,足支八年’。”
“好,好啊!”崇祯大为振奋,“张居正不愧为一代名相。就把这一条鞭法恢复了如何?”
“……陛下,”钱象坤犹豫了一下,“中国之大,难以一律。当初一条鞭法各地执行也并不相类,大致可分三种:
“一是完全摊丁入亩,如南京京畿地区。二是部分摊丁入亩,即按丁、粮均匀派投,如陕西白水县十分之四差徭摊入田赋,十分之六按人丁征收;山东多数地区半按地征,半按丁征;江南地区丁征四分之一,地征四分之三。大体而言,农户大头多摊入田赋,商贾大头多摊入人丁。三是除实行并税外,没有摊丁入亩。”
“田六丁四也好,田四丁六也好,可以自定,但要一体铺行。户部要立即着手,雷厉风行!”
“臣以为不可!”何如宠又来扫崇祯兴致。
崇祯斜他一眼:“为何?”
“陛下,唐初立租庸调之法,有田就有租,有户就有调,有身就有庸。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纩布麻。杨炎变为两税,并庸调入于租。相沿至宋,又复敛丁身钱米。后人谓两税,租也,丁身,庸调也,岂知两税中早有庸调?假使当初庸调之名不去,何有后来的丁身之名?可见只利于一时,而大害于后世!行一条鞭法后,通府州县十年中,夏税、秋粮、存留、起运之额,均徭、里甲、土贡、雇募、加银之例,一条总征之,一度使向来丛弊为之一清,但其后情势却是一反初衷。
“原来税种繁多时虽有官吏易于上下其手之弊,但因其繁多,便再难设新名目。并而为一,名目尽失,贪官便好立新名目了。时间稍移,一旦杂用不足,便会重出加派,杂役仍复纷然。后人谓条鞭,两税也,杂役,年差也,岂知其为重出之差乎?故张居正一条鞭法与杨炎两税法一样,乃是亡天下之法!”
这话振聋发聩,崇祯怔住了,细想想,是大实话,当初的失败,挨骂的是张居正,现在要失败了,可就没人顶着了,百姓就该骂皇帝了,一时也不敢坚持,便转向周、温:“你们说呢?”
谁敢说?无论是推行不利,还是重蹈前辙,自己都是替罪羊,身败名裂,罢官遣戍。
温体仁想了想,道:“陛下,臣以为增饷是当务之急。神祖时曾增派辽饷,而后有宁锦大捷。至于一条鞭法,可从长计议。”
“陛下,增派辽饷亦是亡天下之法!”何如宠道。
“怎么说?”
“为整顿吏治,张居正才推行一条鞭法,但十几年后,宦官弄权侵蚀,于田赋之外加派辽饷,一条鞭法不但实亡,名亦不存。百姓怨声载道,贼盗蜂起,天下从此不宁。”这最后一句把崇祯惹恼了:“你是说朕要加派辽饷就和那魏忠贤一样了?”
何如宠扑通跪下,叩头到地,说道:“陛下当然明白臣决不会存这种心思。臣是说,辽饷按亩加派,贫富均等,看似公允,其实不公。大户田多,积谷盈仓,而贫户每一文都是活命钱。万历、泰昌已两次加派,那聚众为盗的都是穷苦百姓。臣以为应按田亩多少计征,田多者每亩税重,田少者每亩税轻,田亩勉够糊口者免税。如此,虽有加派,不伤根本。”
崇祯这回倒未着恼:“何如宠所言虽有些道理,但行起来却要先计核,很是麻烦,不是一时就能行得的。辽东已是吃紧,再不拿钱就要送人家了,朕看还是再增派一次吧。你起来吧。前次增饷至今已过十年,也不为过了。泰昌时是如何加派的?”
何如宠站起身:“是每亩九厘。”
“嗯,是了,毕自严上疏说,‘今日之策,无逾加派,请亩加九厘之外,再增三厘。’”崇祯心中默算一番,然后道,“告诉户部,此次加派,要拿到一百五十万两!”
“是。”四臣齐答。“陛下,钱龙锡呢?”何如宠问。
“喔,就依会审所定吧。”
次日一早,周延儒亲到狱中向钱龙锡宣读了流放定海卫的圣旨,“稚文公,大灾已免,可安神了吧?”
“圣上慈心,皇恩浩荡!”钱龙锡又望阙磕了个头才起来。
周延儒点点头又摇摇头:“唉,其实圣上十分恼怒。圣上说,‘龙锡可谴之处甚多,卿等岂能尽知?’好话说尽,才使龙颜稍霁。挽回圣意,十分艰难啊!”
钱龙锡立刻明白了周延儒的意思,忙不迭作揖:“多谢周大人。定是大人等力保龙锡,费尽周折。龙锡感大人不弃之恩,只是今生不能相报了。”
周延儒上前扶住他道:“同朝为官数载,怎能作壁上观?延儒何图稚文公相报?稚文公要多多保重!延儒送稚文公回府。”
周延儒将钱龙锡亲送回家,龙锡欲留延儒,设薄酒以表谢意,延儒终是不肯,就在门口揖别。家人见龙锡放归,且悲且喜,一面安排下人摆家宴为龙锡接风压惊。正唏嘘感叹,又来了温体仁,钱龙锡忙迎出去,让至客厅,待温体仁坐下,深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