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亲信
亥时三刻崇祯回了乾清宫,比平时要早些,只因周氏说了等着。
徐应元折回敬事房,还没到跟前儿,值房太监高起潜就迎了出来:“魏公公侯您多时了,还带了重礼。”
徐应元心中咯噔一下,就明白了几分,掀帘儿进了屋。
魏忠贤忙起身施了个上礼。徐应元赶忙趋前扶住,客气道:“这是怎个话儿说的,厂公快坐了。”又转身吩咐,“给公公换过茶,换上刚进的先春。”
魏忠贤有些架不住劲儿了,福建茶是国中名茶的上品,而福建建宁茶则是茶中极品,建宁茶中的探春、先春、次春、紫笋、荐新更是御用贡茶,这先春茶是用清明时分采摘的上好绿茶,加入三伏天气采摘的闽毫茉莉精制而成。魏忠贤不明白徐应元为何如此上待他这背运之人,“这不是要折杀咱家了!”
徐应元是心里感激魏忠贤。先帝崩逝那晚涂文辅将信王带走,徐应元以为完蛋了,不想信王顺利登基,而且大权独揽,还一步紧一步地挟制魏忠贤,魏忠贤全受了,虽说有那皇子之事,还难说真假,如果真是龙种,崇祯就难说是正统了,以忠贤权势,又不力争,可见他并无谋逆之心。徐应元道:“厂公此来可是为白天之事?”
魏忠贤心中十分懊悔,熹宗病时,就应想到不长久了,早笼络了徐应元,将信王勾连上手,怎会有今日之辱?当初拉住应元,是我给他脸,他巴不得的,如今临时抱佛脚,是他赏我脸,还未必就赏了,当初怎就没长个前后眼呢?他起身亲自将礼盒一一打开,徐应元忙起身跟上,探身看了看,不由得心中一凛:一柄碧玉阴刻填金三多如意、一尊碧绿翡翠观音、一座紫红琥珀弥勒佛、一对透明胭脂秘戏图瓶、一尊纯金莲花嵌宝坐佛、一幅米芾六尺中堂,最后是四个箱子,内盛五百两黄金,三千两纹银。
魏忠贤笑道:“都是些小玩意儿,不当个心意,还望兄弟别驳咱家的面子。”
“厂公情重了,应元哪当得这大的面子。厂公今后打点挑费该不在少,都是用得着的。您老还是留着使唤吧。”
魏忠贤没接他这茬,返身回座,用鼻子叹出一口气,喉结抽动了一下,才说道:“你我进宫三十余年,半辈子都撂在宫里了,虽说进宫后各侍其主,毕竟有过兄弟一场,知道根底的。先帝时咱家是坐了大,疏淡了兄弟,兄弟一定恼恨于咱家。”
“厂公操劳大事,是个忙人,应元怎能不知?不像我们王府的,终日里都不出潜邸的。”
“不可再如此称呼,我知道万岁爷疑咱家,其实那文武百官都是看了万岁爷的脸色。先帝好游戏,厌朝政,大家都是知道的。咱家是秉笔太监,帝不动笔,出旨自是委托于咱家,兵科给事中李鲁生曾上言:‘执中者帝,用中者王,旨不从中出而谁出?’所以百官认咱家是代圣上言而从咱家。陆澄源、钱元悫、钱嘉征还不是看了当今皇上的眉眼?咱家现在是百口莫辩呀!”
徐应元心说你也忒毒了些,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但他不敢说,还是怵着忠贤,甭说责备他,宏声大嗓都不敢,虎死架子不倒,倒了也砸死一大片,便道:“九千岁是想要我……”
“万不可再这般叫了。看万岁爷动静,是要咱家有个收场了。今日来就是想向徐公公讨个药方,皇上是何心气儿,咱家又当如何行事?”
徐应元背着手佝着身溜达了一圈儿,最后在魏忠贤面前立定:“应元是个粗人,说话直率,得罪之处,厂公不要责怪,应元才敢说。”
魏忠贤忙起身作一大揖:“徐公公何出此言,莫非还在怪着咱家不成?公公指一明路,乃是救咱家一命,怎就说起‘得罪’,叫咱家如何担当?”
“既如此,在下就直言不逊了。依应元陋见,厂公似应下定解职归里的决心了。说句透亮话,厂公是先朝旧臣,大权在握,万岁爷能无皇权旁落之感?厂公一日不去,皇上一日不安。依应元看,万岁爷是必去厂公而后自安。”
“咱家今日不是已向万岁爷告病辞官了么?皇上让咱家去给先帝守灵了,还有何事可为?”
“不是这话,厂公只口头表示,如何算得真心?给先帝守灵,不还是在这紫禁城内?即便下诏,百官也会以为是万岁爷赶了你去,就会有那回护厂公的奏疏递进来,万岁爷岂不更怒?既已提出,又不再三坚辞,万岁爷岂不更疑?为今之计,只有递交辞任疏,让万岁爷见得厂公已死心塌地,自然也就松了。再说,也未见得一辞就准,崔大人不是三辞才准的么?”
“我这就去办。只是,万岁爷究竟只是要咱家交出权职,还是要咱家交出老命?万岁爷今儿个赶了咱家去,明儿个……”魏忠贤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你是万岁爷最信得着的,咱家一走,体乾也立不住,这东厂必是你领了,咱家只求万岁爷让咱家平平安安地回了,这还要请公公在爷面前回护一二。”说着腿一打弯儿,就要双膝着地。
徐应元忙扶住:“使不得使不得!”心中可犯愁了,替魏忠贤说话可是犯忌的。他忽然觉得这尊以前需仰视都照不见面儿的天煞星,眼前只是一棵半折中空的老树根了,一抔黄土就埋了,心中便起了怜悯。
细想想,魏忠贤若是想保官,这话还真不敢向皇上说,若是只想保命,他又没犯着皇上,就是说他如王莽、如董卓的钱元悫,也只说‘宜勒归私第’,没想要他命呀。皇上一向沉稳,又是新君,还有先帝的托付,皇上是最念手足之情了,当不会过分处置,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您老且宽心回去,应元自会寻机会向万岁爷说去。”
出乎徐应元的意料,崇祯中午看过魏忠贤的辞任疏,下午就向徐应元吩咐道:“叫南书房拟三道旨,一是准魏忠贤引疾辞爵,辞东厂任,回家调理病体;二是命王体乾接掌东厂,高时明接掌司礼监;三是改宁国公魏良卿为锦衣卫指挥使,东安侯魏良栋为指挥同知,安平伯魏鹏翼为指挥佥事。”
这三道旨表明魏忠贤大势已去,原信邸太监接掌内宫,魏氏私人降职削权,再无能为力了,但皇上对魏忠贤是否还会有进一步举措,徐应元心中没底,不免有些忐忑。
这天晚饭后,崇祯照例到文华殿批阅奏折,却是阴沉着脸,似有不快。徐应元不知何故,问道:“万岁爷可是龙体欠安,要不要奴婢去召太医?”
崇祯停笔抬头:“朕不是身体欠安,而是心中欠安。应元那,朕是你抱着长大的,也算是朕的父执辈……”不等崇祯说完,徐应元扑通跪倒:“万岁爷,您这是要折杀奴婢了,老奴该死了!”
“朕还没说完,你且起来。朕是想问你,你与魏忠贤进宫前就是朋友,魏忠贤是如何进宫的?”
徐应元站起来,心想替魏忠贤说话的机会来了,给崇祯对上茶水:“这说来就话长了。说起来魏公公也是苦命人。他是河北肃宁大赵庄人,肃宁历来是个出太监的地方。他原名叫魏四,从小就是个上房爬树、调皮捣蛋的主儿,再大些就偷鸡摸狗,纵酒赌博。
“魏家有几亩薄田,他十七岁娶上媳妇,生了一个女儿。他好赌,二十二岁那年,一次赌博输了个精光,被人当街一顿痛打,他又羞又愤,就毅然自阉。卖了房子,全家住进村边的土地庙,他哥哥魏钊卖了仅有的三亩田和家里的一头驴,凑了几十两银子,去疏通进宫的门路。所以他得势后就把侄子良卿接进京给了官。他当时同我说过,如果进不了宫,宁可自杀,也不当‘无名白’……”
“慢着,什么是‘无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