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犯罪上(1 / 1)

重新厘清张经理的脑回路,无论是分手前的“风控行为”,还是分手后的破罐子破摔,感情和生意对他来说,似乎都不是顶顶重要的。

还是收回大活人身上的悲情英雄色彩吧,再怎么装文艺,钱和未来还是要的,都已经努力这么久了,他凭什么卷铺盖回家?倒不如把人往理智了想:为了显得背井离乡不像个笑话,他的终极目标是摆脱祖籍,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a市人。

不仅如此,为了在新地图恢复人上人的身份,张经理早早选择了金家这个靠山,或许选边站的时候也挣扎了一番,既然结局是被金家纳入人才库,商业上也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就必须干点打手的活,以保证自己前路畅通无阻。

那么金家为什么派出他去揭穿郑家的“内幕”呢?

前不久,敖鹭知的妈妈、时尚行业的金佳怡,揣着她用来裁衣服的大剪刀,为了给女儿铺路,不惜借着郑家的手背刺了自家人,“咔嚓”一声剪断他们打捞金端成的网,永远地把他送到海底去了。

——所以这二位到底出没出五服,真是太令人在意了……他们家该不会是在搞什么血统论吧,全家人都丢到同一口大锅里互相炼化,如果真是这样,敖鹭知哥哥的病也变得细思极恐起来……要不哪天借探望小狗的名义去打听一下?如果今天能全须全尾地存活下来的话。

为了把蛋糕做大,或者说,为了把蛋糕店的准入门槛提高到外太空,强龙与地头蛇的互利共赢是大势所趋,用膝盖想想也知道,金家才不会为了半个弃子跟郑家决裂。只不过,在动荡的初创期,他们内部还有些事情没有解决,就拿猫薄荷领域举例吧,在双方各出一个蠢货的交锋中,本来金家已经有充分的理由把郑家按在二把手位置上了,谁知自家人缺了点“大局观”,闹出这么个事来,局势便朝着不利于金家的方向发展了。

二把手干最多的活、背最多的锅,为了避免吃这种亏,金家放弃了g省省会那么大块地盘;当他们的主战场转移到了a市,自然没理由把印玺拱手让给急赤白脸的土着们。

……越说越像窃国者的分赃大会了。总之,张经理选错了入场时机,不幸被卷入了一把手二把手之争,金家需要他揭穿废弃工厂的事,为的是给郑家一个警告:首先,你不能插手我们的家事;其次——之前银霁分析过,郑家对猫薄荷市场还不够熟悉,金家人已经习惯用猫薄荷来控制猫了——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来。

为保证这番警告引起重视,金家必须把事情严重性拉到金端成沉海同等级别,于是要求张经理在废弃工厂让前上司的孩子出点事,故意让人目击到,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再下场引导舆论,什么本地人苛待外地人啦、资本坑害创业人啦,总之就是把张经理塑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而且是一个被排外和不公平竞争毁掉的受害者,再找两个专家针对“人的异化”开几场讲座,冠冕堂皇地找一波借口,最后上演一场铁窗泪,摄像机一关,铁窗里全是金家换上去的人。

等事情闹大,借上述两个稳准狠的议题,郑家的污点就得以曝光了——对老百姓来说,原来郑家才是都市传说的幕后黑手,a市人不骗a市人都是假的!对更高一级的势力来说,郑家只有躺着挨打的份儿,公关能力太差劲,不堪大用!两头路都堵死,就这么从一把手竞选中铩羽而归……

然后金、郑两家的合作就会崩盘吗?不,这反倒是一种提纯。

金家想要造势,挑选素材时非常谨慎,事情要够大,又不能往死里得罪了对方,于是把握好“中间”的尺度,逼着郑家牺牲一个将至暮年的打手和一个已至暮年的老太太,便能极具性价比地划定界限、绝了对方僭越的心思。

至于自家打手嘛,对金家人来说,捞人是多简单的事,有了金端成的教训,还能防着郑家一手,只要事情办成,便许诺张经理想要的一切,不过是失去在公共视野里活跃的机会罢了,怎样都好过背着骂名回老家。

那么“老友重聚”的另一位主角、被选中的受害者元勋,在这件事里发挥了什么作用呢?

根据元皓牗的朋友构成,硬说元勋和郑家走得近也可以,但银霁觉得并不尽然。除了韩笑、敖鹭知和金惠媛,元皓牗身边占比最大的还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和上述几位高干子弟的缘分全是靠他自己吸引过来的——是一种混合了父爱与看乐子的同情,完全不涉及打手、权色交易,他既不需要委屈自己去当敖鹭知的小娇夫,也不需要把笑话韩笑物理成绩的同学“清理”出去,作为他的底气,勋冠饼屋也是元勋一手打下的江山,从未被收取过路费的恶霸们污染过。

站在张经理视角,元勋这个白手起家的幸运儿,维持人脉时看似一碗水端平,事实上两边都没有太亲近,完全是个老奸巨猾、两头不沾的中立派;至于他呢,同为创业者,一没有发家的实力,二没有沉淀的耐心,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选边站,很难不酸成82年的柠檬汁吧!如此看来,选择元家人下手,除了这是他惹得起的“上限”,还藏了些私心:事成后,在舆论加持下,或许还能坑一把老上司,留下他亏待下属招致祸患的印象。

此外——想到这里,银霁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就没想着绑走元皓辰,一开始就是冲着元皓牗来的。

同为元勋的儿子,元皓牗比元皓辰强就强在他妈妈是楼冠京。可矛盾点就在于,目前只有假药案能和楼冠京扯上关系,张经理的选择还有什么隐藏的解释呢?

——总不能是因为他觉得元勋更看重长子吧?

那可算他看走眼了。银霁冷哼一声,在心里盘算着,一会要是谈判失败,不如交代一下藕汤投毒的事,怂恿他改选更有迫害价值的元皓辰吧,说不定元勋自己就把赎金送到他手上了,跑路之前还能搞笔钱,岂不美哉?

回过神来,导航上,离自家小区还有一条街的距离。即将到达“开始的地方”,可银霁到底没搞清楚,与张经理有关的什么事情在这里开始了?

换个角度思考吧,那条朋友圈是公开可见的,像她这种不重要的路人都能看到;敢在公屏上这么通知大家,目的显然不是留下线索、让人循着路线去阻止他——

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银霁就不该去思考这句话的表层意思,重要的是张经理发出这句话的动机。除了少数几个人,没人知道他对薛凝眉动了毁容的心思,市监局的制裁也只是个意外,如今他的失败有目共睹,在失败“开始”前,公开可知的信息只有他与眉毛分手了,为此,在舆论的潮水退去后,总会有一批无条件善待成年男婴的人们替他惋惜:“唉,好好一个小伙子,就是被拜金女甩了才会陷入疯狂的!”

也许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出事,在“悲剧”降临前,他还要堵在前女友家门口,维持住最后的深情男形象……这才是他希望别人认为的“开始的地方”,终极目的是把薛凝眉拖下水,自己金蝉脱壳了,道德审判由一个背了原罪的女生来承担。

——上述否定之否定的推理过程是在沉默中完成的。判断出敌方动机后,银霁本人的杀机也有了确切的形状,只不过,即便包装成“我要救人”的谎言,也不必向专业人士和盘托出,醒敌问题留到此刻考虑,她的选择是:省略念咒部分,直接施法吧。

低头看一眼手机,通话还没有挂断。

“余警官?”

电话那头马上传来回应:“怎么,关系都盘明白了吗?”

“嗯。”银霁有些赧然,“那我就不打扰……”

“先别挂,我马上就到xx厂门口了。”

难怪一直不说话呢,是在忙着开车啊,银霁咽了口唾沫——本以为上回谈崩了,结果她一发出求助的信号,对方二话不说,马上付出行动,难道说坦白局的促膝长谈反而建立了信任?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最后说给银霁的那番话带了几分真心,并不完全是为了脱身……

还是别给自己贴金了,这一切都只能指向一个原因:余成荣热爱工作。

有件事很奇怪,他怎么跑得这么快?该不会是背着家人参加过f1大奖赛吧?

银霁依稀记得大伯提过,最近长江北岸有冬季钓鱼大赛,有些快要退休的蓑笠翁尤其喜欢挑战极限,暴雪来了都拦不住。

也好,作为最该担责的人,余成荣的休假也该结束了。

街口的垃圾越积越多,道路两旁停着不少具备网约车资质的车辆,挤得通道更加狭窄,别说是警车了,计程车开进去都有点困难。

即便如此,司机还是按了表,把行车路线拧成麻花,稳妥地将银霁送到了荒草地。

冥冥之中似是有什么注定好了,车费刚好五十元。

银霁的七星瓢虫书包里一直藏着张护身符,即便在一场稳赢的赌局中,也没以实体形式押到赌桌上。想来也可笑,拿张钞票辟邪,就算被它招来了邪祟也舍不得破开,潜移默化中,她也被a市文明腌入味了。

“我上缴了过路费。”递出崭新的五十元钞票,银霁用灵识对龙王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您想让长江水恢复清澈,就请一如既往地保佑我们吧。”

然后,摘下那串一走动就发出声响的璎珞挂在树枝上,心里有个范伟替她解释:“只有它知道我是怎么没滴。”

这场暴雪来之前声势浩大,正式到场后,倒是老老实实地按阶段发展,直到银霁离开居民区,才有了点鹅毛的意思。

她果然比警车和救护车到得都早。天气不宜人,该办的年货都办好了,周围一片寂静,并不代表四面八方探询的目光愿意错过此处精彩——借着望远镜、手机摄像头(非拍摄模式)、准备好编出新八卦的嘴(要是没出什么大事,只能遗憾地砸吧两下)。

余成荣的私家车就停在废弃工厂楼下,当银霁走到她亲手上过锁的后门,车门在身后“嘭”地关上,她唯一的队友前来集合了。

“刑侦是假的,但犯罪不会停止嘛。”

这句话算是道歉,希望余成荣能明白她的意思,生死关头,私人恩怨暂时放一放吧。

“你冷不冷?”

然而,长辈的关切总能凌驾在不能当饭吃的自尊心之上。

银霁一抬头,望进黑洞洞的大门——这里是人情社会的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余成荣的话提醒过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要奔赴,她并不完全输给了妈妈。

厂房里还是老样子,一楼的食堂和办公室都上了锁,二楼有并排的水沟,空旷而封闭,每一个柱子背后都没有藏着人。

余成荣和银霁默契地一言不发,脚步也故意放轻。来到水泥大舞台,堆迭的幕布后面藏着一个诱人的后台——如果那里面也找不到人,银霁就再也处理不了自己的心慌了。

好在她之前探过路,一下子就找对了地方。破旧的门被一脚踢开,看清来者后,张经理放下手电筒,青着一张脸,破口骂道:“又是你?!”

今天,余成荣的身份是钓鱼佬,来得又急,身上没带枪,不过,作为一个老刑警,肉搏总不能输给生意人吧!快速判断着情势,银霁往最专业的队友背后缩了缩,这才能安心观察歪在沙堆旁的元皓牗。

男明星的外观经不起一点风霜,失踪了一个小时多一点,人就灰头土脸成这样了:垂着头、双目紧闭,脸上挂了彩,除了嘴角肿得老高,并不比张经理伤势重;身上套着他最喜欢的羽绒服,被人扯得歪七扭八,露出里面的格纹西装——见到银霁,领带扣竟像是活过来似地,利用手电筒的反光对她发射了一个k。

“元——”银霁试着叫他,不知为何,没能发出声音。

就在这个当口,小刀已经比划到元皓牗的脖子上了。

张经理一把抓过他的胳膊,拖着那个软绵绵的身体往楼梯边靠了靠:“你们都别过来!我——我等着赎金交出来就放——放人!”

怎么还怂了呢?眼看事情要败露、即将被金家抛弃,现在提起赎金的事,八成是想争取减刑吧。

余成荣护着银霁往后退了退,声音带了些悲悯,也不知是发自本心还是有赖于良好的专业素养:“我们理解你的绝望和困惑,也愿意倾听你的诉求,并尽力在法律范围内满足你,但使用暴力只会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请你放下武器、释放人质,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你们理解?”张经理面容扭曲,最后那点好好先生的面具残渣直往下落,冲着他的克星,发出穷途末路的罪犯应有的笑声:这戏台他还真是来着了,“你们a市人不是很牛吗,不是不需要外地人来建设吗,一个个的都不拿正眼瞧我!余成荣,你自己都未必干净!还有这个小子——”

说着,抬起小刀划破了元皓牗的脸颊,血珠顺着下巴滴落下来。

银霁的膝盖过了高压电,恨不得扑上去夺刀,被余成荣一胳膊怼回去了。

“出生就是a市户口,爸爸是大老板,长得又这么招人,金钱、权利、女人、上学机会——什么都不用做,动动嘴皮子,全都能搞到手!而我呢!就因为我没有一个好爸爸,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什么都得不到!凭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啊,凭什么!”

“凭你装嫩啊!”银霁总算吼出声来,“你跟元勋才是一辈的吧,怎么好意思拿自己跟高中生比啊!”

她真想把全世界的白眼都丢给张经理——还以为多有出息呢,搞了半天是特地挑了个好看的绑啊,比loser还要loser,去了十八层地狱都要被捆鬼的铁链嫌弃。

“别说话!”过于挂相的结果就是挨了余成荣一肘击。银霁捂着胸口瞥他一眼,只剩腹诽的力气:看,我就说这种事不能用简单的“嫉妒”来定性吧。

张经理此刻的ego足以囊括寰宇,自然没把银霁的话当回事,只当她是元皓牗“动动嘴皮子就能搞到手”的资源之一,看着她,止住笑声,啐了一口,眼里闪过男频文打脸“花痴女”角色时的暗爽。

“哎哟,心疼这副臭皮囊啦?他也就这点本事了,让我注射了几滴河豚毒,人就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喽!”

就像撞向冰山的泰坦尼克号,银霁的心在断断续续的哨声中沉向了海底。

“……你说什么?”她低下头,这才发现散落在地上的针管。

不可能。

说好了下午还要带着那个灾星去散步的。

“元皓牗!元皓牗!”银霁咆哮着,那力道足以撕裂声带,“回答我!元皓牗!”

在绝望的呼唤中,他双眼紧闭,就像杰克松开了浮木板,蓝色的面孔被冰冷的海水逐渐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