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r 13(1 / 1)

墨菲斯的苍穹下 醉舟 5949 字 5个月前

第二天是周日,塞涅尔一早起床就看到了丹凌晨发给他的方案。丹的效率很高,能力也很强,他对这份方案非常满意,于是立马联系了李林赛。

李林赛倒也没有因为周末一大早被上司打扰而产生什么情绪,反倒告诉他,她和她的alpha今天都在家。如果他有空的话,今天就可以见面。

“好啊。那我一会儿就过去,出发前告诉你。”塞涅尔边打电话边下楼,看到自己的丈夫已经坐在餐桌前了。

见他挂了电话,凌深才问:“要出门吗?”

“嗯,去一趟李林赛那儿,有点事要和她谈。”塞涅尔在alpha对面坐下。

“好。”凌深把一杯黑咖啡放到他的手边,“我今天都在家,手上有点工作。”

塞涅尔抬起眼望着自己的丈夫:“我会回来吃午饭的。”

“好。”凌深点点头。

出门的时候,塞涅尔心情非常愉悦。他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的关系似乎在慢慢好转,不再像之前那样生硬冷淡甚至有时候剑拔弩张了。对于凌深,他有足够的耐心,甚至可以说他并不奢求自己的丈夫真的会有多爱他。因为他知道凌深的心里装了太多东西,那些阴影日夜折磨着这个alpha,或许只能随着男人的生命终结而停止,而爱这种脆弱又飘渺的东西,对凌深来说过于无谓。

到了李林赛家,是oga给他开的门。实际上现在李林赛住在她的alpha家里,这也是塞涅尔第一次见到下属的另一半——夏丽·桑德斯,一个棕色长发的女alpha。她身材十分高挑,看人的时候习惯性地微微扬起下巴。

“艾希曼议员,幸会。”夏丽主动向他伸出手。

塞涅尔笑了笑,直视她逼人的眼神:“你好,桑德斯女士。”

来的时候,塞涅尔买了墨菲斯一家最有名的甜甜圈,一盒六个,包括了李林赛最喜欢的枫糖培根味。把甜点给自己的下属后,他和夏丽分坐在两张沙发上,李林赛给他们一人一杯咖啡,然后坐到了他旁边。

夏丽显然对她的这个举动有些不满,皱了皱眉说:“林赛,你不坐到我这边来吗?”

李林赛挑了挑眉:“塞涅尔是来谈公事的,现在我是他的幕僚,不是你的女朋友。”

塞涅尔微笑着喝了一口咖啡,夹在两位女士中间不作声。

“行吧。”夏丽扯了扯嘴角,“我在你心里果然还是比不过你的工作。”

李林赛毫不客气地回道:“亲爱的,别因为这些小事不爽。”

夏丽没再说话。

塞涅尔拿出了丹早上发给他的方案,放在了茶几上:“桑德斯女士,看一下吧。相信你会感兴趣。”

夏丽拿起那份方案,仔仔细细开始看了起来。alpha看东西的速度非常快,没过多久就已经看完了。

“艾希曼议员,这太有野心了。”夏丽直言不讳,“据我所知,a国与斯拉诺已经达成了初步协议。你想要a国政府反悔?”

塞涅尔淡定地喝了口咖啡,然后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看向她:“这不叫反悔,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个更适合的方案而已。他们与邻国对海底油气资源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双方的军舰在海上对峙。对方的海军实力一直不容小觑,而他们不仅海军规模小,现在政府也面临着债务危机。获得更好装备的同时增加就业率,难道不是很令人心动吗?”

“就算史丹维茨那边能接受,但a国那边……这可是信誉问题。”夏丽皱着眉,语调低沉严肃。

“所以我才要找你。”塞涅尔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动摇,“这就是我需要你去做的。桑德斯女士,我之所以把这个方案给你,不是因为你和我幕僚之间的关系,而是因为我知道你可以。对你来说,也是一个获得更响亮的名声的机会,不是吗?”

他在李林赛向他坦白这段恋情后就很快动用关系查清了夏丽的底细。夏丽从事的一直是与联邦政府相关的游说工作,因此大部分人都以为她并不擅长对外打交道。然而鲜有人知晓她的母亲正是出身于a国的一个航运世家,a国内政部副部长是她的母亲的表哥。她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母亲十多年前已经回到了a国。事实上比起史丹维茨在a国本土雇佣的另一家公关公司的说客来说,夏丽的优势更加明显。尤其当a国在军舰采购问题上一开始就有倾向性的情况下,即使是当地的游说代表都无计可施。

夏丽显然明白塞涅尔在打什么算盘,通常联邦的军工企业在海外竞标都会找本土游说代表,不太会雇佣联邦的游说代表。塞涅尔天天和那些军火商打交道,如果不是知道她的底细,根本不会来找她。而且塞涅尔大概率是和史丹维茨那边有什么交易,才会亲自来接触游说代表做这件事。想到即将开始的选举,夏丽心中有数。

不过她并没有说穿,塞涅尔想用她,她也能从中获利。毕竟谁都想拿到史丹维茨这样大公司的业务,如果难度这么大的一单都成了,她将能够打败许多竞争对手,在联邦的对外军火交易中占据一席之地。

她的视线锁在了那张美丽的脸上,良久之后才问:“艾希曼议员,你应该知道即便我能够想办法帮助史丹维茨公司和a国政府达成这样一个订单协议,这批军舰和装备的出售还是需要通过联邦政府的许可。一旦签下协议就意味着我们背叛了盟友……”

“不是背叛,是a国反悔而已。史丹维茨本来就在竞标名单上。”塞涅尔微微一笑,“说服他们,让他们去和史丹维茨要更加细节的竞标内容。”

夏丽不说话了,直直盯着塞涅尔。

“至于联邦这边,你不需要操心。联邦一直愿意与a国在军售上保持良好和密切的关系。”塞涅尔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

夏丽看了眼自己的oga,见李林赛脸上是一副淡然的表情,暗自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一个问题,这是史丹维茨拜托你做的吗?”夏丽问道。

塞涅尔轻笑了一下:“阿克那个该死的老家伙从来不会求我。不过你可以告诉他,与我合作比跟我闹翻要好。”

“我想也是。”夏丽笑了起来。

“但请记住,你的雇佣者只有史丹维茨公司,没有别人。”塞涅尔提了一句。

夏丽一脸了然:“明白。艾希曼议员,我会尽快去史丹维茨与对方沟通,然后安排去一趟a国。至于谈判的进展……”她顿了顿,望向自己的oga女友,“我会及时让林赛知道。”

塞涅尔满意地笑了,起身向她伸出手:“预祝我们一切顺利。”

“我一定尽力。”夏丽伸手与他相握。

从两位女士的家中出来后,塞涅尔直奔自己哥哥的住处。他出门前询问了克莱蒙斯是否有空,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在路上时,他联系了丹,让丹去联系阿克的秘书,告诉对方“会有一位女士带着百亿订单去史丹维茨”。

哥哥和他的妻子以及三个孩子住在离政府街不远的地方,他按响了门铃,给他开门的是他的大侄子。

“塞涅尔叔叔!好久不见!”十五岁的小alpha和他打招呼。

克莱蒙斯结婚很早,二十六岁的时候第一个孩子就出生了。他的大儿子刚刚分化为alpha,虽然年轻,但已经看得出未来会是一个像他的父亲那样高大英俊的alpha。

塞涅尔和大侄子问好后就进门了。

克莱蒙斯的妻子兰德·赫伯斯是一个三十多岁、保养得当的男性oga,面容看上去十分清隽温柔,说话声音也很好听。他的家世与艾希曼家族十分互补:他的alpha父亲是全球最大的跨国能源公司的继承人,不仅在传统能源市场占据很大份额,还手握多个稀有战略矿产;而他的oga父亲是盟国斯拉诺前任总理的儿子,出身古老的家族,有贵族头衔。

与塞涅尔和凌深的婚姻不同,兰德和克莱蒙斯才是真正强强联手的政治联姻。这个oga在二十岁时和克莱蒙斯结婚,次年就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而他们的小女儿今年才刚刚三岁。

“塞涅尔,你来了。”看到丈夫的弟弟,此时正在客厅和小女儿玩耍的兰德露出一个很得体的欢迎的笑容,“他在楼上书房。”

“好。”塞涅尔也朝他笑了一下,没有多说话,就径直上楼去了。

在书房门口,塞涅尔就听到克莱蒙斯在里面打电话,似乎在和对方争论什么。他敲了敲门,不等哥哥回应就自己开门进去了。

看到他进来,克莱蒙斯没有停止打电话,眼神示意他自己坐。

在书房里,塞涅尔听哥哥打了近十分钟的电话后,大约也了解了电话中的两个人在争论些什么。前线的一处军事基地遭到了自杀式炸弹袭击,消息刚刚传到墨菲斯。克莱蒙斯认为应当立刻发起军事行动反击,直接借这件事拔掉那个极端组织的一处据点,但对方似乎对此持保留态度。

“对方是?”克莱蒙斯的电话一撂下,塞涅尔就问。

克莱蒙斯没好气地说:“埃尔温。”

塞涅尔愣了一下,这位陆军总参谋长在他的印象里是一个比克莱蒙斯还要鹰派的人物。

“他说这个消息已经在联邦被披露出来,左翼媒体和报纸对陆军上层的决策大加批判,指责是因为陆军在交战中不顾平民伤亡的做法导致民间激进人士的报复性反击。”见弟弟面露疑惑,克莱蒙斯直接解释道。

塞涅尔微微皱起了眉:“所以发动自杀式袭击的是?”

“说是beta平民,其实就是个恐怖分子。”克莱蒙斯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边说便把消息递给塞涅尔看,“我收到的背景调查显示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我们的某次行动中被误杀。真是见了鬼了,谁知道那两个该死的beta为什么要和一群武装分子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埃尔温是怎么想的,和武装分子混在一起的人能算是平民吗?”

阿齐兹大肆宣传联邦驻外军队破坏地区和平、滥杀无辜,目前其控制的南部地区对北部军事联盟的敌视情绪正不断上升。

塞涅尔扫了一眼,又把手机还给他,幽幽叹出一口气:“阿齐兹的宣传手段了得,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了吧?”

克莱蒙斯喝了一大口水,一脸不耐烦:“但这回不知道是谁给了那群左派这么细致的消息,加上基地伤亡状况不太好,有些死伤者的照片还在网上传开了。真是一个大麻烦。”

不等塞涅尔再说什么,克莱蒙斯直接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我一会儿要去见总统,那个该死的懦夫一定又会想着减少军事行动。”

塞涅尔也不跟他多说,把方案拿出来给他,开门见山:“方案在这里。史丹维茨那边我会去协调,去a国谈判的人已经找好了。没什么问题的话,接来下就等我的消息吧。”

克莱蒙斯接过方案,快速扫了一眼:“丹做的?”

塞涅尔撩起眼皮望向自己的哥哥:“你怎么知道?”

“你的身边不就他对这方面比较熟悉吗?你总不会舍近求远。”克莱蒙斯罕见地笑了笑。

“差点忘了,你对我的了解可比我对你的深入多了,哥哥。”塞涅尔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

克莱蒙斯却毫不在意:“我把这句话当作是褒奖,弟弟。”

塞涅尔懒得与这个人争辩,就像自己会暗中关注凌深的行动一样,克莱蒙斯也会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尽管是亲兄弟,又处于同一个政治阵营,他们之间并非完全互相信任。提防和猜忌是政客的本能,在自身利益面前,血缘关系都得往后排。

“你准备怎么说服我们的总理?”塞涅尔慢悠悠地问。

高大英俊的alpha用那双一样的蓝眼睛望向他:“很巧,我们正在谈论支持a国争夺内海油气资源的开采权。”

塞涅尔微微皱眉:“那三个国家之间的大陆架仲裁案迟迟没有结果,三方主张各不相同才会导致海上对峙僵持不下。我们准备公然站队了吗?”

“是的。其实a国主张的等距离原则如果能得到认可,对我们之后的海洋划界谈判是有利。”克莱蒙斯有条不紊地为塞涅尔解释其中的利害关系,“目前仲裁委员会的七个法官里有三个已经表示了会支持a国的主张,剩下的那个是关键,我的人正在想办法搞定他。搞定那个法官就能帮助a国在仲裁中获得最大利益。只要仲裁结果下来,a国就等于获得了法理上的许可,可以直接进入内海进行油气开采。”

联邦的盟友斯拉诺和a国在那片内海有毗邻区。斯拉诺的领海面积虽然不大,也不存在划界问题,但由于兰德父亲的那个能源公司想要和a国政府合作建立新的油气公司,垄断内海的勘探和开采,只要仲裁一下来,兰德的父亲那边就能立刻推进合作。

哥哥虽然没有说出这一点,但塞涅尔已经想到了。不过这是克莱蒙斯和兰德之间的事,艾希曼兄弟非常默契地谁都没提。

克莱蒙斯看了没什么表情的弟弟一眼,继续说:“那么大的好处,不付出代价当然是不可能的。a国是矿物锑的主要出口国之一,但近年来一直在限制出口,这种矿物对生产弹药十分关键,陆军的‘下一代班用机枪’计划对弹药生产提出了更高需求。加大矿物锑的出口量是条件之一,史丹维茨的订单也能作为一个小的附加条件。这件事只要我们的谈判代表提一句就可以了。至于总理,他一直很关心海洋划界谈判的问题,推动联邦这边的谈判更近一步是他想在任期结束前完成的事。我可以借着信息差,用这件事和他谈一下。”

“那看来我这边的游说工作应该会挺容易的?”塞涅尔笑了笑。

克莱蒙斯扔了根烟给他,摇摇头:“不,你那头的才是关键。只有他们的态度松动了,真的对史丹维茨的竞标重新燃起兴趣,我们这边只要提一句就能让他们下定决心,并且觉得自己赚到了。”

“斯拉诺那边……”塞涅尔把烟放入自己口中,点燃。

“没必要担心。”克莱蒙斯的嘴角勾出一抹有些轻蔑的笑,“竞争中什么状况都会出现,他们该明白这一点。更何况无论我们开出什么条件,反悔的决定可是a国自己作出的,没人逼着他们这么选择。”

塞涅尔吸了一口烟,轻轻吐出白色的烟雾,朦胧缭绕在两人之间,他们在烟雾散去前的几秒里看不清对方的真实面貌。而烟雾散去之后,两人又看到了熟悉的对方,表情和眼神没有一丝变化,一样的冷酷,一样的不可动摇。

谈话很快就结束了,克莱蒙斯抽完这根烟就收拾了一些材料准备去见总统。临出门前他还问了自己的弟弟,是否在家里用午餐。

“不用了,我回家和凌深一起吃。”塞涅尔跟着克莱蒙斯一起出门。

克莱蒙斯点点头,没再多说,立马上车走了。

塞涅尔望着远去的黑色轿车,心里头升起一阵怪异的情绪。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却觉得有些别扭。

那一晚在书房的交流让凌深和塞涅尔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只要避开一些根本性的分歧,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多了不少的话。吃饭的时候,甚至晚上回到家,都能聊上几句。

虽然他们还是分开睡,但对塞涅尔来说,这样的相处模式已经很令他感到满足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可以慢慢来,或许之后会有什么契机能让两人之间的亲密度更进一步,也或许将来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他的丈夫更够对他有更深的感情。凌深的爱对他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企及的奢侈,他甚至想都不敢想,生怕自己陷入过分美好的幻景中以至于贪婪地索取更多。

另外,据李林赛传过来的消息,夏丽那边的进展顺利,a国政府已经准备向史丹维茨公司索要更详细的竞标内容了。而其他几个民主联盟党的金主也在接洽中,目前来说反馈都是积极的。工作上接连不断的良好信号让塞涅尔也放松了不少。

参议院那头,自由进步党果然再一次提出了扩大退伍军人医疗保障的法案,正在退伍军人事务委员会中辩论。消息一传出,政府街那里的抗议示威越发激烈。

塞涅尔抽空去拜访民间团体“尊重我们”的领袖马库斯·阿克塞尔森。这名alpha本人就是一名退役军人,因为在战场上被碎弹片打伤了膝盖骨,至今走路还有些跛脚。退役之后他重返大学,获得了法律学位,成了一名民权律师,一直为退役军人的福利问题四处奔走,帮助退役军人和政府打官司,是最让退役军人事务部和劳工部的法律顾问头疼的人。

不过也是由于他长期以来不懈的活动,退役军人就业和培训局设立了“残疾退役军人延伸项目”。这一项目旨在促进伤残退役军人的就业,包括加强与雇主和当地政府机构的联系,为这些人提供空缺职位信息和相关培训、咨询,并鼓励企业优先雇用伤残的退役军人。

马库斯是一个凌深很钦佩的人,前几天凌深刚刚和塞涅尔提过。

为表重视,塞涅尔亲自去了一趟“尊重我们”的总部——一个位于墨菲斯城市边缘的老旧办公楼三楼的小办公室。

楼的外头看上去斑斑驳驳,一副被凄风苦雨摧残后快要坍塌的样子。楼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太舒服的味道,是陈腐的墙漆发出的衰败的气味。三楼的最里面就是“尊重我们”的办公室,推门进去后,前台是一个五十多岁却头发全白了的beta,只有一只手。

“您好,我是塞涅尔·艾希曼议员,和阿克塞尔森先生预约过了。”面对这个没什么表情的前台工作人员,塞涅尔保持着礼貌。

beta看了他一眼后,打了个电话,获得肯定的回复之后就放塞涅尔进去了。

这是塞涅尔头一次见到令联邦政府都感到头疼的马库斯,不是从媒体上,而是面对面。马库斯是一名十分高大健壮的alpha,年际六十却依然看得出其年轻时的矫健身姿所遗留下来的充沛能量。他的面相有些凶悍,眉骨很突出,眉毛压得离眼睛很近,嘴唇很薄,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长相。可塞涅尔与他对视的时候却没有感到一丝不适,或许是因为从那双眼睛里窥见了一颗饱经沧桑却依然不屈不挠的崇高心灵。

“非常高兴能见到您,阿克塞尔森先生。”塞涅尔主动向他伸出手,且身体压低前倾,是一个极度礼貌且表示尊敬的姿势。

而马库斯只是简单伸手与塞涅尔相握,微微一颔首。

塞涅尔并不介意对方这样的态度,他清楚这种态度的根源。作为一个民主联盟党的知名鹰派,被一个左派活动家的讨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而且他的哥哥还在不停要求扩大战争规模,艾希曼家族做过的很多事大概都令马库斯心生厌恶。

“阿克塞尔森先生,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向您了解一下法案的事情。”塞涅尔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您也知道,参议院那边已经提出重议了了,我想法案通过也只是时间问题。一旦参议院通过,法案就会到众议院这边再次投票。不知道您方不方便透露一些您和参议院那边交涉的矛盾点,我可以早做准备,以便法案能够尽早通过。”

马库斯看向优雅地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oga,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你说你是为了促使法案在众议院尽快通过?”马库斯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恕我直言,艾希曼议员,我不太相信。”

塞涅尔早就料到他会是这种态度,毕竟民主联盟党向来不太支持开销较高的福利政策,即便与自由进步党在大方向和目标上能达成一致,党内成员也要求严格限制福利制度的参与资格。然而艾希曼兄弟虽然在外交与军事议题上是坚定的干预主义者,但在社会议题上的立场却比较模糊。他们处事灵活,必要时候甚至可以与自由进步党结盟。

“阿克塞尔森先生,我的父亲、哥哥和丈夫都是军人出身,我相信您也知道这些。我虽然是民主联盟党的议员,但非常想为联邦的战士们做些什么。”塞涅尔语气诚恳。

马库斯却不等他说完,义愤填膺地打断了他:“艾希曼议员,我不想听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我听得太多了。事实是什么样的?事实是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们,他们为联邦战斗在最前线,却需要没日没夜地站在议会外面。而你们这样的人,习惯了养尊处优地坐在办公室里,听都不听我们说的话!”

“你们看都不愿意看他们,也不会认识到这些人也是人。他们不是什么英雄,他们只是和联邦所有人一样的男人、女人、丈夫、妻子、孩子、兄弟姐妹。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已经跑了议会十多年了,我习惯了那里的虚伪。你们善于说一些漂亮话,来显示自己对那些可怜人的关心,但你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要什么!你们要的是政绩,是名声,是利益,而他们无法给你们带来这些!”

塞涅尔沉默地听着,并且不得不承认马库斯说的都是真的。

这也是为什么凌深会对他有那么大的成见,其实那不是成见,是因为他的丈夫真的了解他们这些每天光鲜亮丽地出入联邦各种机构的人每天做的那些事是为了什么。

“我明白您的愤怒,阿克塞尔森先生。”塞涅尔低声说。

“不,你不明白!”马库斯的表情看上去十分不高兴,甚至是有些恼火,“我曾经和一名老兵同参议院的少数党领袖面对面坐着,参议员亲口告诉我们,这个法案会通过,但他食言了!他对我们撒谎了!他根本控制不住帕特·瓦纳那群人。而帕特·瓦纳根本不愿意亲自见这些退伍士兵组织的人,他只派出了他的幕僚与我们说一些无用的、虚伪的客套话。那样的人就是懦夫!”

“你们从不对这些人负责,是因为不在乎!因为你们不会失去自己的工作,不会失去自己的医保,哪怕有一天离开了那个地方,你们依旧能够保障自己衣食无忧甚至获得更多。我说得不对吗?艾希曼议员,看看你的哥哥,看看你在研究所的姐姐,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能明白我们在愤怒什么吗?”

塞涅尔静静地坐在那里,直视着alpha的眼睛,缓声说:“我明白,因为我的丈夫曾经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大约是这句话让这名六十多岁的alpha有些惊讶,马库斯竟然不说话了。他与眼前这个面容美丽的oga一言不发地对视着,似乎在衡量这句话的真实性。

塞涅尔露出一个苦笑,垂下了眼,神情看上去有些晦暗。睫毛的阴影打在脸上,遮住了眼中蓝色的幽光,仿佛有一腔模糊的忧郁和愁绪随着视线轻柔地坠落。

“你……”马库斯能和议会的狡猾政客们激辩,却不善于应对这样的场面。

“我从不会与别人说这些,但今天坐在这里和您对话,却令我想起了此前和我丈夫之间的很多对话。”塞涅尔没有抬起眼,只是用一种和缓的声音慢慢叙述,“您知道,他也是一名退役军人,受过重伤。但您不知道,他是因为父亲的遗嘱才被迫与我结婚的。我不是他理想中的好妻子。”

“他也曾愤怒地质疑过虚伪,他也不习惯墨菲斯的残酷,因此他和我之间一度……”塞涅尔没有继续说下去。

oga看上去有些悲伤的样子令马库斯有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知道塞涅尔是一个职业政客,在墨菲斯能听到不少关于这位“联邦之花”的传闻,但这种暴露自己私人感情生活或者家庭关系的做法鲜少在一个职业政客身上发生。因为在如同斗兽场一般的墨菲斯政坛,感情意味着弱点,家庭私事意味着把柄。像塞涅尔这样出身的人,是不会为了这些与他的利益无关紧要的人而拱手送上那么大一个话柄给别人的。

想到这里,马库斯不禁有些纳闷,难道这位艾希曼议员是真的因为和丈夫的关系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和态度吗?

还不等他在说什么,塞涅尔抬起眼再一次直直与他对视:“阿克塞尔森先生,我今天的目的不是和那些人一样来和您虚与委蛇的。我坚信,在某些事情上,我们是能够达成共识的,不仅仅是此次法案,还包括未来更多的事情。”

“那么你能向我承诺些什么?你在这件事情上作出努力,并不仅仅是因为你的丈夫吧?你到底想要什么?”马库斯的犹疑只在一瞬间,在墨菲斯与政客们打交道多年的经验让他对塞涅尔这样的人有一种天然的防备,他不会被看似真诚的三言两语就轻易带偏了方向,“恕我直言,艾希曼议员,我们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你的。”

塞涅尔神色严肃:“我不要什么回报,只是为了共同的目标,我希望能和您合作。”

“什么目标?”马库斯皱起了眉。

“抱歉我现在无法告诉您,况且如果我无法证明自己的诚意,您也不会愿意与我合作的,不是吗?所以我们先来谈一谈法案的事,可以吗?”塞涅尔不紧不慢地说。

马库斯缓缓靠到自己的椅子上,再一次打量着眼前的oga。他发现墨菲斯的传闻不无道理,这个看上去只是个花瓶的oga善于掌控人心,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在不知不觉中,对话从他的先发制人已经变为了进入塞涅尔的节奏。

“要谈法案的话,我想说的很简单。不管那些退役军人是为了什么而战,他们遵守了自己的誓言,但你们在参议院的人践踏了他们的誓言。他们只不过是想要争取自己为联邦效力后应得的福利待遇,这份法案的通过并不意味着他们日后就能活得像其他公民一样,只不过是他们不必在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与住房之间做出选择,他们的挣扎还在继续。”

马库斯维持着自己一贯的咄咄逼人:“通过法案,让这些人活下去,避免他们无家可归,或者成为瘾君子,或者因绝望自杀。这就是你们可以做的。但你不在参议院,你要知道如果这份法案不在参议院通过,它是不会有机会到众议院的。所以你今天来和我谈什么合作,都是空话。”

塞涅尔点点头:“我明白。但我也要坦诚地告诉你,目前民主联盟党就是想卡住法案,拖到竞选年,这是我知道的消息。”

马库斯再一次皱起了眉头:“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各位在政府街的抗议示威不要停,我需要一个契机在法案的问题上推一把,我们有很多人想努力让它在议会通过。”塞涅尔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对于像您这样的人来说,这会是一场不亚于战争的艰苦战役,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付出些什么才能得到我们应得的东西。阿克塞尔森先生,这会需要一点时间,不过我希望当法案真正在议会通过之后,您能愿意坐下来和我好好谈谈未来的合作。”

双眼紧紧盯住了面前的oga,马库斯高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堡垒,试图抵挡一切可能误入歧途的诱惑。

塞涅尔与alpha视线相交,淡淡地说:“我不要求您现在就给我答案,我们可以等法案通过后再详细说。阿克塞尔森先生,非常感谢您今天愿意和我交谈。”说完后,他径直起身,主动向马库斯伸出了一只手。

年迈的alpha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也起身,伸手与他相握。

从办公室走出去后,塞涅尔看到了一些退役军人在等着见马库斯。他在他们中的许多人身上看到了命运摧残后生命无情流逝的迹象,那么残酷且不讲道理地弄皱了他们的皮肤、压弯了他们的脊椎、夺走了他们的能量。

他们就像被使用过的破旧的工具,在失去价值之后被扔进废品堆里。

即使屈服于残酷的命运也没用,这些人只能在嫌恶的眼光下游荡在街头,默默忍受着长久的饥饿,从一家公司跑到另一家,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在酷暑或寒冬,顶着烈日或冷雨,在招聘办公室的门口站着,等不到一个回复。他们被属于健全人的社会驱逐、流放,而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对他们来说却如同一个避难所,接受着他们苦难的浊泪和嘶喊。

其实即便是帕特在明面上给出的理由,也无法合理地解释为什么法案未能通过。

像马库斯那样的民间活动家以及退役军人已经为这项法案抗争了数年,许多人甚至是在用所剩不多的生命里余下的时间,风雨无阻地站在议会外面抗争。他们不过是在要求能够继续在被毁掉的人生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让还在战场上的士兵、还未上战场的士兵不必再面对他们曾经面对过的绝望。

如果说什么才是挥霍,那么在现任总统上任后不久通过的“海外应急行动资金”才是真的挥霍。每年六七百亿的资金加上每年数额惊人的防务预算,也没有民主联盟党的任何人指责这些钱能通过审批是不负责任的,反而年复一年地投票通过。

他们支持的是战争机器。

所有用于敷衍这些坚强的、不退让的退役军人的话,都是对他们所宣称珍视的价值观的背叛,是一种良知的耻辱。

塞涅尔站在大楼外,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天空,仿佛看到了死亡在风中喧嚣。暗淡的树枝横遭劫难,被卷走了所有树叶,在风中哀泣着。墨菲斯的边缘与熙攘的中心不同,在这样的阴天里完全沦入沉寂,一些挣扎的生命的残痕随着落叶在泥潭中堕落腐烂,如同一出无声的、隐蔽的悲剧。

在彻骨寒冷中,他想起了凌深,想起了丈夫冷淡的眉眼和沉默的面容,想起了那天晚上落在他头发上的手和那声“别哭”。他的心里空空的。

他感到无所适从,仿佛整个人飘荡在半空中,在世界的界限之外,无处落脚,无能为力。明明是在白天,却好像暮色已如预期中那样迟缓地降临,随之而来的是在黯淡和空洞中产生的疲倦。他听到了钢筋水泥下哀恸的哭泣,在无底又无边的深渊里变成了黑沉的水。

忽然间他似乎体会到了凌深的心境。

在权力的巨石下,那种势单力薄、无力对抗的沮丧和痛苦,压得他的丈夫喘不过气来。

而就在此时,他接到了丹的电话。丹告诉他,阿克的秘书打电话来询问他最近的空闲时间。看来那位老奸巨猾的大股东已经得知a国向史丹维茨重新索要竞标内容细节的消息了,所以又要来向他示好。

塞涅尔的眼睛此刻如同冷硬的宝石,里头所有的愁绪都烟消云散,闪动着幽蓝的寒光。他面无表情地坐进车里,在通话中告诉丹去安排他和阿克的会面。

他要让阿克知道,只有权力才是构筑联邦内所有一切繁荣的基石。金钱能换取的权力有限,而权力能支配资源,资源则会带来更多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