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原生文明启示录__27(1 / 2)

/>及至周幽王晚期,镐京之乱突发,王室仅有的些许兵力,也在护卫周幽王的出逃之战中被全部摧毁了。于是,名义上拥有最雄厚兵力的周王室,几乎完全没有了自救的力量,只有求救于诸侯国,与尚不是诸侯的秦人武装。及至周平王东迁初期,与齐、鲁、晋、楚、秦、郑、宋、卫几个大诸侯国相比,周王室几乎沦落为财力最薄、军力最弱的权力单元了。除了天子的名义权力,此时的周王室,已经没有了对天下“赏功罚过”的起码实力了。

权力关系的演变,永远以实力为根基。这是永恒的历史法则。

政治生活的求变潮流,首先源自人变,即社会各阶层的新分化与新组合。

西周社会的特质,是社会等级制森严有序,基本上是人的血统决定一切。那时候,社会等级的大框架是:天子(王族)——诸侯国君并中央大臣的贵族阶层(五等)——卿大夫阶层——士阶层——国人阶层——奴隶阶层。在每个社会阶层之中,又有等级高下之分,除非极为特殊的功勋,均不能突破礼制规定的社会等级。相比于夏商两代,西周社会等级制的森严与成熟,已经达到了联邦制国体下的巅峰状态。这种森严有序的社会等级制,一方面维护了王权制的稳定,一方面也使社会变得僵化窒息。历经近三百年的发展,以西周王权的政治大危机为转折,以王室东迁洛阳为起点,以上述种种基础性的社会变化为根基,春秋社会的森严等级制很快便松动了。

等级制的松动,首先表现为各阶层在权力突破与利益突破中出现的人才需求。

第一层面,最高层贵族中被分封的新诸侯不满现状,寻求更广阔的利益出路,引发了对人才力量的新需求。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西周最后一个分封在关中王畿的诸侯,郑桓公姬友。他为了谋求更大出路,曾在周幽王时期求教于周王室史官史伯,请史伯分析天下形势并指点出路。之后,郑桓公遵照史伯指点,将郑国迁到了中原的郐国与虢国之间的荒芜之地。其间,下层能才祭仲、考叔、高渠弥、祝聃等皆来效力,一时成为郑国名臣。后来,郑桓公在镐京陷落时保护周幽王出逃而战死。其子郑武公立即在周平王东迁后的第二年和第四年,分别吞并了郐国、虢国,为新郑国崛起为春秋初期的霸主奠定了根基。

第二层面,诸侯国的新兴贵族为了扩张势力,率先激赏有功平民做官,打破了僵化的等级制。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晋国末期的卿大夫赵鞅,为了拓展势力,在与郑国作战中明确号令悬赏:“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士田十方,庶人工商遂,人臣隶圉免!”

第三层面,卿大夫阶层为了更多利益,有见识者纷纷选择新出路,并争取社会人才的归附。譬如陈国贵族陈完,眼见在陈国没有出路,便迁到了齐国,并改姓为田氏,在一批下层出身的杰出人才的辅助下渐渐崛起。后来,终于取代了齐国的姜氏政权。

第四层面,在社会各种势力集团对各种人才强烈需求的历史条件下,士人阶层纷纷争取出路,迅速成长为文、武、医、工、水、农等诸多实用领域的人才,进而迸发出耀眼的社会光华。

士,本来是西周贵族社会的最下层,分为上、中、下三等士子,以实用领域的技能者与格斗技能者居多。同时,“士”又是军队下层军官的爵位称号。在王权衰落而权力格局趋于多元化竞争的大背景下,人才需求大大刺激了“士”阶层的迅速壮大,以及在各个专业领域的全面开花。

贵族阶层的沦落者加入了士阶层,平民群体的才俊者也跃升到士阶层,甚至最底层的奴隶阶层也因为特殊的才能与功劳,同样可以跃升到士阶层。如此,他们迅速在各个领域伸展开来。有成就的杰出士人,还开创了传播学问的私学方式,吸引了大批贫寒庶人归附这些学问大师,使诸多学问与技能开始走向民间,并有了前所未有的一定程度的社会普及。整个春秋之世,士人阶层的爆炸性成长,成为整个时代最耀眼的精神旗帜。

士阶层的骚动,是社会政治变化的核心因子。

在《史记·礼书》中,记载了一则这样的故事:孔子发现,自己的学生子夏在听讲书时常常魂不守舍。孔子着意观察,发现子夏经常匆匆出馆,游走街市,回来便如此。孔子遂问其缘故。子夏坦率地说:“出见纷华盛丽而说(悦),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不能自决!”众弟子们一片愕然,孔子则摇头叹息。

《史记》记载这个故事的实际意思,是说当时天下的变化之大,连子夏这样的贤者都不能评判高下正误了,都要“心战”了,何况普通的民众。客观地说,春秋社会的种种大变化,实际撕裂着既定的价值评判体系。在保守的旧贵族看来,春秋社会的风华繁盛、商旅奢靡、道德下滑,以及种种上下错乱与是非颠倒的现象,已经是洪水般弥漫了。这种大变化,是社会沉沦,是王道大坏,是应该被纠正的,社会应该回归到井然有序的王道礼治状态。

但是,反映在《诗经》及其他文献中的社会心声,却是另一番景象。将那时的社会性描述最简单地汇集起来,是这样一幅历史景象:“烨烨雷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礼崩乐坏,瓦釜雷鸣。”也就是说,在社会民众与一部分有识之士看来,这是一个风雨雷电的时代,是一个蓄势待发的时代,江河沸腾,高山崩塌,低洼崛起,一切都呈现出新的迹象。旧有的庄严神圣正在沉陷,新兴势力与新的生活方式正在蓬勃生长。王道衰微了,礼制崩溃了,乐制败坏了,卑贱的瓦罐也雷鸣般吼啸起来了!显然,这是一种欢欣鼓舞的心态,是一种融入并且促进社会变化的心态,与旧贵族的评判是大相径庭的。

对于春秋时代的政治变化,《史记》的篇章是这样概括的。《礼书》云:“礼废乐坏,大小相逾。……循法守正者见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谓之显荣。”《乐书》云:“治道亏缺而郑音兴起,封君世辟,名显邻州,争以相高……陵迟以至六国,流沔沈佚,遂往不返,卒于丧身灭宗,并国于秦。”《封禅书》云:“礼乐废,诸侯恣行。”

上述评判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旧的礼制等级完全错乱了,上下都以破坏规矩为常事。遵礼守正的人,经常被人瞧不起,甚或遭受嘲笑侮辱;狂妄大胆、破坏规矩、风华奢靡的卑贱人物,反而变得显贵尊荣了。在意识形态变化方面,王道礼治衰微残缺了,风华奢靡的音乐弥漫了,思想领域完全混乱了,无论是诸侯还是世族,都在争相炫耀靡靡之音,看谁更糜烂。这种沉沦之风一直延续到战国,各国非但没有醒悟,反倒越陷越深,终于丧身灭宗,被秦国灭了。

有寻求政治变化的潮流,便有反对变化的保守潮流。春秋时代也是这样。

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公元前500年,鲁定公十年。当时,孔子在鲁国刚刚行使相权,代理主持鲁国政务。孔子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齐鲁夹谷会盟”。孔子力主文事必有武备,以森严阵势对付齐国,所以,鲁国出席会盟的力量与气势很盛。可是在会盟之间,孔子发难于齐国的,并不是两国邦交,而是齐国的两场歌舞。第一场是军士歌舞,被孔子严厉斥责为“夷狄之乐”,齐国不情愿地撤销了。第二场是宫中乐舞,又被孔子严厉斥责为“优娼侏儒,营惑诸侯”,动用鲁国武力,当场将齐国歌舞者斩断了手足。这则历史小品,最为形象地透视了春秋时代的政治风貌变化。

当时的齐国,风气率先大开,宫廷乐舞既受东方夷狄族群之感染,又受都会市井民俗变化之感染,是当时社会生活中变化比较显著的诸侯国。两国会盟,齐国君臣们显然将自己的新歌舞当做了时尚,既炫耀于鲁国,又取悦于鲁国,合盘端了出来。不想,却遇上了最为强硬的王道礼治派,碰了一个再生硬不过的钉子。

这说明,春秋时代的政治求变潮流很强大,反对政治变化的潮流也很强大。

求变的潮流,滋生于广阔的社会土壤。上至庙堂,下至井社,所有的社会阶层几乎都对现状不满,都在追求与自身利益相关的具体变化,最终汇成普及全社会的时代大潮。具体地说,各个阶层求变的方式、求变的内容、求变的目标,各有不同,有的甚至相差很大。但是,整个社会都在追求变化,都觉得不能再生活在旧礼治的窒息框架下了,这个世道必须改变活法了。这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