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双唇微抖,撑在榻上的双臂不知为何竟有些战栗,声音犹带着少年人的清爽与微哑,惊讶无比,“阿杏?”
“是呀。殿下莫不是睡糊涂了,阿杏都不认得了。”女官笑着点点头,端庄而大方,“殿下快起身吧,莫要耽误了功课。”
直到被服侍着洗漱完毕,那人都带着恍惚的神色,直盯着身边人直愣愣出神,既有些陌生,又浑然一片迷茫。
阿杏虽是心中奇怪,却仍不忘本分,服侍着少年更衣后带人鱼贯退出,转身安排早膳去了。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十指嵌入掌心,片刻之后渗出血丝,让人昏聩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些许,复睁开双眼,不出意料地发现眼前的景象丝毫未改。他环顾着这间屋子,缓步踱到临窗的桌前,桌上砚台中的墨迹早就收干,春风吹拂中,笔架上一列的羊毫叮叮当当地相撞。
桌上摊着一本书,像是昨夜才翻过,还未来得及收起,名《春秋繁露》。“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
“这是……”少年亦是困惑不已。
眼前的一切分明无比熟悉,又分明无比陌生。这座宫殿,这里的人事。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于每道裂缝他都稔熟于心,可似是仅仅隔了一夜,便又恍如隔世,真实而虚幻。
前夜梦中,他梦到自己御剑万里,俯瞰山河,术法精绝,为人拥戴。
可那之后呢?
他潇洒自在地捞了半生的月、饮了多年的酒,最后梦醒,仍是拘束在这方寸的天空之内,仍是要早早起身去听那些老头子念叨国策臣道。
少年无奈,对镜正了正衣冠。镜内少年如玉,正是最张扬无谓的年纪,却不似同龄人那般轻躁,微微一笑已隐隐有了君子之风。
一场梦罢了,就算再真又何必在意。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那样的世界实在是太过遥远了。少年最终推门出去。
如今皇祖父身子每况日下,眼见着去年冬日,皇帝病况转危,险些都未熬过去。终于等到开春,身子也未像自己期望的那般好转……父亲身为太子,身上担子亦是愈发重了。
靖安支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堂上老师的高谈阔论,一边出神。每念及此,心中不免担忧,想着等会儿下了晨读,还须得去给皇祖父请好才行。
皇家处处讲究礼仪,行要正,坐要端。靖安这等坐姿落在伴读郑天瑞眼中可是要不得,忙暗暗戳了戳,期望这殿下赶紧坐正,莫要被老头揪住错处。别人不知这太傅的厉害之处,这些皇孙可都清楚的很——偏偏这老古板一口一个奉旨行事,每每罚人都刁钻刻薄,却每每也让他们无法反驳。
靖安被戳了几下,未及反应,却已经被堂上那老头觑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靖安殿下?”
靖安不假思索答道,“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太傅冷哼一声,想必是未捉到人有些不快。
郑天瑞狠狠松了一口气。皇孙是什么身份,太傅哪能真罚,到底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伴读?好在自己幸运,跟的这位自小聪敏灵慧,少有被刁难之时,连带着自己也跟着轻松了不少。不像杨家的小子,跟着荣王世子,也不只是修得了几辈子的“福气”,表忠心的机会都让给他了。
果然,太傅见旁边荣王家的那位一脸轻松,下一个便点到了他头上,“世子可知‘无情者不得尽其辞’?”
靖远一脸懵懂,面色煞白半晌只得摇头道不知。郑天瑞看得清楚,世子那两根指头可在桌下戳着他伴读呢。可这又有什么用,杨家的小子也是草包一个,更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