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鸾镜朱颜惊暗换(2 / 2)

玄凌的问话极突兀,玉娆的脸都白了,又惊又疑,然而君王的话不可以不答,母亲倒也神色从容“臣妇年过半百,今年正好五十。”

“年过半百,年过半百”玄凌低低呢喃“你若还在,也会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吧”他的神智渐渐清醒,勉强笑道:“夫人保养得宜,望之如四十许人,所以朕冒昧问了一句。”

母亲微笑恬然,是最合宜的大家风度,进退得宜“皇上称赞,臣妇实不敢当。”

从屏风后头望出支,逆光中母亲与玉娆如一对双生的芙蕖开在朝阳明光下。如果说玉娆是一朵初初展开花苞的含露香花,韶华盛极,母亲便是盛极已生凋零意,芳华刹那,红颜弹指老,细看之下也多了风霜侵染之意。

除了一双眼睛,玉隐是更像她的生母何绵绵的。而我们三个女儿之中,玉娆长得最似母亲。彼时二人并肩而立,玉娆便活脱脱是母亲少女时的影子,临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

其实父亲被贬蜀地这几年,母亲亦受了不少苦,老得有些厉害。若站在玄凌方才的位子细看,即便再好的脂粉也已经遮掩不住母亲下垂的唇角,眼角的细纹,鬓边的白发与松弛的脸容。

我轻轻倒吸一口凉气,玄凌处处厚待玉娆,不外是因着她那样像年轻时的纯元皇后。

红颜如花又如何?时光的手如此公平,拂过每个女子的脸,并不偏爱半分。于母亲是,于我是,于玉娆是,于纯元皇后亦是。

我缓缓地溢出一缕苦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若真白头偕老,于玄凌,于纯元,或许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玄凌的口吻极和气“老夫人要见淑妃自然无妨。只是淑妃早起才服过药,只怕现下还睡着,夫人与小姨先支德妃处宽坐,等下淑妃要醒来,朕会立刻派人去请夫人。”

玄凌道:“夫人似乎极少入宫,朕从前不曾见过。”

母亲温婉而笑“臣妇一直体弱,又不甚懂得宫中规矩,所以甚少入宫。有时来探望淑妃,也只是随众人一起才有幸远远地得瞻龙颜,实在是臣妇福薄。”

玄凌和言道:“老夫人客气了,淑妃是朕的妻子,老夫人便如朕外母,一家子总该时常见见,共叙天伦才好。”

母亲和颜悦色地答着话,进退之度十分合宜。我怔怔地想起幼时,大约是五六岁的年纪,纯元皇后初初有孕,宫中命妇夫人、京中官员家眷皆往中宫相贺。人尽皆知,那是嫡子,乃为国本。

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母亲回来却有些不怏怏,父亲问起时,母亲只是笑言“人人都说我与皇后长得相似,只是痴长这些岁数。”

案亲是何等机慧之人,旋即道:“以后无事不必入宫了,免生不虞。”

那时我还极小,只晓得伏在母亲膝盖上把玩着她束腰的丝绦。年纪渐长,早已忘了这样的话,入宫后几度浮沉,母亲却极少来探望,偶尔来一次,也赶在玄凌来时先走了,更不去拜见皇后与太后,我偶有疑惑,母亲也只是笑言“母亲不太懂规矩,别见罪了尊贵之人。何况母亲若常来,总有人会有闲话,说你恃宠而骄,处戚来往总是不好。这些你都要记得,要会避嫌。”

要会避嫌是的,母亲是那样清醒而自知。所以,她与爹爹这般相敬如宾,这么多年,除了外头的何姨娘,府中的姨娘不过是摆设而已。

我缓缓捂住自己的唇,失力般倚地屏风上。屏风底上镂着满满的西番莲花,那样的富丽的花朵,一瓣重着一瓣,深紫红的底子,用金粉细细勾画了密密匝匝,晃得人满眼生晕,都是那样炫丽的一片连着一片。

世事如此,我从来不能逃脱,更不能怨恨纯元。

良久,我缓缓步出,自幼练成的莲步姗姗,软底珍珠绣鞋踏在漫地金砖上寂寂无声。他见我出现并不惊疑,只是伸手缓缓抚上我的脸“嬛嬛,朕忽然发现一件很要紧的事。”

他的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我只道:“什么事?”

他并不答,只是和揽我入怀“无事。你无需明白。”

我轻轻“嗯”了一声“四郎,臣妾有大罪,你如何惩罚都好,只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他静静片刻,只是搂着我,似要从我身上觅得一点可以支持他的力量“塞外风霜大,是朕为难你了。”

我低柔一笑“臣妾那日害怕得紧,可是后来玉姚依林来了,玉姚依林比臣妾年轻,瞧摩格的样子像是极喜欢她。”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都不要紧,你平安归来就好。”他看我“既然是你妹妹去和亲,摩格也无异议,便罢了吧。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我点头,他亦不再言语,我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多谢皇上遣六王带兵来救臣妾。”

他一言不发,双目微阖,似乎是没有听见。明亮的天光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神色极沉静安详,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

这是第一次,我见他如些失态落泪,疲倦到不能自己。

我掩住面孔,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