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是里面最好的,他见了他,请他上座,也没怪他在大理寺卿的竞争上输给了廉深,还细细与他分析了如今朝上的局势。只是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老师的事我很抱歉,恕老夫无能为力。”
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救。
虽然出事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贪官梁有翼,但最后牵扯到的却是整个先帝朝的大理寺。说来挺讽刺的,梁有翼被抓纯属意外,当时锦衣卫和大理寺正奉命在调查越泽的老师蔡思的遇刺案,家家户户挨个盘查,却机缘巧合在梁家发现了一整面的银砖墙。
梁有翼只是一个刚刚外放回京等考核的地方小官,家中无甚背景,也没其他生财渠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人当场就被拿下,押回去审问了。
也就审出了当年南边开阳突发大水的真相。不仅如此,锦衣卫和大理寺还顺藤摸瓜在梁家的灶头里查抄出了秘密账本。若本子上所写为真,那这银砖墙就仅仅只是赃款的冰山一角,真正的大头还没找到。
只是梁有翼在交代事情的时候有多利索,在交代钱的下落时就有多难缠,诏狱里的大刑伺候都没能让他招供半分。
锦衣卫和大理寺都怀疑要么根本不存在这么一笔天文数字,要么就是被藏起来了,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梁有翼只是在替别人贪污。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开阳决堤案另有隐情的消息被泄露了风声,一时间百姓群情激愤,流言甚嚣尘上,大理寺顶不住压力,只能下令将梁有翼不日问斩,以安民心。
也是在这个时候,有地方言官突然上奏,拿着不成文的拜帖贿银规则,直指梁有翼最大的保护伞,正是先帝朝时上下沆瀣一气、多多少少都有收过贿赂的大理寺官员!已经辞官的前任大理寺卿蔡思要为此负全责!
证据不算确凿,却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不管是谁,现在都很怕与蔡思沾边。
“但我相信我的老师是无辜的,他不是这样的人,况且我老师的家乡就在开阳。”越泽没想到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出现了,生来面冷的督主在门口摘下兜帽,带来了一室的清冷,却反而燃起了越泽心中已经快要熄灭的小火苗。
连亭没着急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反倒是跟着来蹭饭的不苦大师,一坐下来就开吃、吃到五成饱后的现在,抬头回了句:“重点不是你的老师到底无辜不无辜,陷害他的人比你更清楚他的无辜。”
越泽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不苦。说实话,连亭带着不苦一个外人出现时,他是觉得荒谬的,要不是不苦是……芙娘唯一的儿子,他早就翻脸了。芙娘正是贤安长公主的闺名。没想到不苦竟如此一语中的,是啊,谁不知道他老师的无辜?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连督主不紧不慢地摆弄着自己的袖子,看上去好像颇有深意。
但越泽却无论如何都参悟不透,他知道他们才坐在一起不久,不应该如此交浅言深,但时间不等人,他的老师一把年纪又遇了刺,身体始终没有调养过来,已不能再承受更多,他直言:“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不苦一脸震惊:“你这都看不出来?他在炫耀他和他儿子的亲子装啊。”就在连厂公冬袍的袖角,绣着一句隐晦的“平安”。
絮果之前告诉连亭,他在江左老家有一件和阿娘很像的黑色罩衫,他的罩衫上绣着“小可爱”,他娘的罩衫上绣着“可爱饲养员”。
连亭听后,一边嫌弃幼稚,一边……
让绣娘在制作冬衣时,又给他和絮果多加了一身,正好今天送了过来。又新又暖和。展开看就是如今雍畿正时兴的滚毛样式,只一大一小两件,款式一样,颜色不同,连亭的偏深沉,絮果的更活泼。父子俩穿上身,牵着手走出去,一看他们就是最亲的。
但只有在凑近了才能发现,这两身衣服其中一件的袖口用小篆绣着“平安”,另外一件绣着“喜乐”。
连亭觉得他和絮果他娘一点也不一样,他,低调。
越泽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你们在说什么啊?他有一种他在苦大仇深地十年磨剑,那边却在小兔子乖乖地荒诞。紧随其后席卷而来的便是莫大的侮辱感,他知道这些宫里出来的宦官大多都只是靠谄媚上位,但他没想到对方可以戏谑至此。他……
还是不苦一针见血:“你老师的生死与我们何干?”
你自己过得苦,就不允许别人快乐了,这是什么道理?我们是来帮忙的,又不是来当怨种的。
可你们也没有帮我什么啊,连敷衍一下都懒得演,纯纯就是来浪费时间。越泽都绝望了,觉得芙娘说得可真对,她儿子最拿手的就是气人。
“行了,我知道了。”厂公茶杯一放,便是一锤定音,好像真就是掐着点来,到点就准备离开,只不过在走前他才说了句,“事情我会给你办成。不需要你相信与否,只需要你设法让我和梁有翼单独见一面,结果自见分晓。”
越泽:“???”情势突然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连亭他就、就这么答应了?他们几乎没怎么交流啊。
不苦大师抓紧又吃了两口饭,望仙楼的菜可真好吃,免费的最好吃!等吃完放下筷子,不苦才江湖气息很重地给两人翻译了一下:“那你要我们说什么?咱们就是纯纯的利益置换啊朋友,醒一醒,要什么苦衷诉什么为难?你提要求,我们办事,不就是把你老师的事给平了嘛?废话真多。活儿我们接了,瞧好吧。”
搞笑,我们东厂办事何时用讲过道理?
越泽怔怔坐在原地,看着“人狠话不多”二人组就这样潇洒离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纪复屿的话也很多啊!全京城有比你更碎的碎嘴子吗?!
怒着怒着,他又忍不住笑了,碰了那么多次壁,最后竟然、竟然就这么成了?
怎么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
连亭匆匆离开,是因为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雪。
伴随着呼啸而至的北风,这雪下得又疾又冷,不一会儿,雍畿外极富盛名宛如披了身青衣的温泉山,就变成了身着衮衣绣裳的白氅。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整座雍畿城也在碎玉一般的落雪声中悄然换了模样。
絮果焦急的去东厂衙署给阿爹送伞,正与紧赶慢赶最终还是赶回来了的连亭遇了个正着。
“呀!”絮果惊喜地看向突然出现的阿爹,迫不及待地从马车帘子后探出头,伸手就要抱的动作浑然天成。连亭也下意识的就接过了儿子,还本能的掂了掂,嗯,又比之前胖了一点,长势喜人,他可真是个合格的饲养员。
父子俩一个穿着平安,一个穿着喜乐,一同进了衙署。
连平安说:“说了多少遍?让下人送就行,你自己跑出来万一滑了怎么办?”之前深秋也下过几场大雨,每次絮果都要来送伞。
絮喜乐说:“因为我想阿爹了呀。”
阿爹也想你了。连亭在心里道。
絮果被抱着往里走,一手抓着阿爹的领子,一手努力打起了画着江南水景的油纸伞,歪歪斜斜,却自信异常:“阿娘说,我撑花撑得最好!”
后来连亭几次入梦,依旧是那个风雨大作的旷野,北风凛冽,刺骨严寒,他孤身一人于沉寂中执伞。下一步本应望到如履薄冰的芦苇荡,如今却是一柄簇簇盛开如盖的花伞,他抬眼看去,正被稀稀疏疏的鲜花落了满脸。
耳边是儿子用软糯的声音一次次地解释:“在我们江左呢,打伞就叫撑花哒。”
作者有话说: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引自清代姚鼐的《登泰山记》。
陷害他的人比你更清楚他的无辜:这话改自郭德纲的相声名句——冤枉你的人比你还知道你有多冤枉。
认错爹的第二十一天:
下雪天和下雨天一样,总是格外好睡,絮果今天午睡就比往日迟醒了不少,迷迷糊糊的还在揉眼睛,就听锦书姐姐笑着说:“郎君今天睡了好久呢。”
絮果的记忆跟着变换的环境一点点回笼,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还在阿爹的衙署。
“晚上我们一起回去。”阿爹在哄他入睡时如是说。
连亭在东厂衙署的后面有个专门的小院,过去他几乎常住在这里,一应生活用品都很齐全,督主是个讲究人,用的都是最好的。大雪路滑,连亭不放心让儿子独自回去,就安排絮果暂时在小院里歇了下来。
絮果去哪儿都不认床,睡眠质量极佳,到点就睡,睡醒……
就开始琢磨玩什么了。
东厂的衙署絮果不是头一回来,他不仅知道这里是阿爹上班的地方,还知道这里的大哥哥、小姐姐人都可好了。在他有限的几次衙署探险经历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十分亲切,不是给好吃的就是给好玩的,不忙的还会亲自陪他玩,哪怕很忙的路过看见也会笑着打招呼。他们一定都是阿爹的好朋友,所以才会对他如此友善。
穿着夹袄的锦书站在一旁,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也对,自家督主那……核善治郁的行事作风,自然造就了他身边大多数人“温顺谦恭”的美好品格。
不仅忠君爱国,喜欢上班,大雪天都不忘增进武艺。
校场上,都是穿着统一直身的东厂番子,他们并不是宫中内监,基本都是从锦衣卫直接拨调过来的军户。不管男女一律都是身材高挑的大长腿,身手矫健,肌肉紧实。
絮果揣着绣着狐獴的藕紫色手捂,乖巧地站在校场旁边的廊下张望,钦佩地看着大家在各颗役长的带领下,哼哼哈哈的一遍遍练习着枯燥的刀剑劈砍动作,不厌其烦,刻苦勤奋。絮果看得眼睛都直了,真的好厉害哦!
连亭自然也在校场,就在队伍的前面,既是监督也是自己练武。见儿子来了,他也是在坚持打完最后一式才收刀入鞘,上前去抱起了儿子。
一群番子继续假装心无旁骛的练武,眼神中却疯狂打着八卦官司,督主刚刚那一下是个逆腕花收刀吧?食指和拇指夹刀柄,借着巧劲让刀背从手背反转,没错了,是逆腕花!说好的少搞这些花里胡哨的,重点不是好看而是制敌呢?呵,男人。
“喜欢刀剑?”连亭双标得理直气壮,宛如孔雀开屏,抱着儿子轻声道。
絮果却摇摇头,脆生生的回答:“阿娘说,偶尔做一件事不叫本事,能一直坚持做一件事才叫厉害。我觉得哥哥姐姐们好厉害,当然,阿爹最厉害。”絮果每次来都能看见大家在练武,风雨不辍,霜雪不避。
“嗯,还行吧。”连亭抱着儿子往书房走,在拐过弯前最后看了眼校场上的手下,很满意于他们给儿子做了个好表率,“他们都挺喜欢练武的。”
其他番子含泪:……对,我超爱。
就喜欢这种每天一早一晚地反复练习扎、刺、点、挑,大雪天也不怕冻,非要坚持练习的感觉,有一种魂飞魄散的美。
连亭今天已经没什么事了,只是还没到点下班,不能随便离开。在书房里监督儿子喝了点水,吃了些咸味点心后,连亭就郑重其事地交给了絮果一个“艰巨”的任务。
絮果役长接受命令。
“役长?”连亭嗤笑,和儿子在小榻的矮几前对坐,“你能领导谁啊?”
本只是随口一句逗趣,没想到絮果却煞有介事地回:“我领导小獴一家啊,”小獴就是狐獴一家的统称,“他们都是我的番役。獴娘是副役长哦。”
“行吧,你们配置还挺全。”连亭正襟危坐,态度十分端正,因为他拜托絮果的是,“絮果役长可不可以教阿爹说江左话呀?”
絮果一愣:“嗯?”
昨天在长公主府的经历让连亭深刻地认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与其等他儿子慢吞吞的学好官话雅言,不如他先学会江左话。不为别的,只为儿子在着急表达什么的时候,不会再因为他听不懂而急哭。
本来连亭都准备好了儿子反问“阿爹你不是江左人吗,怎么不会说老家话”时可以回答的理由,没想到絮果这个小傻子根本没发现这个问题。
只一门心思的开心当起了小夫子。
他最先教会阿爹的就是:“朝食叫天光,天光就是朝食。夜宵叫夜厨,夜厨就是夜宵。脸盘叫面盂,面盂就是脸盘……”
一听就知道,絮果他娘在教孩子时最注意的是什么,好好吃饭,讲究卫生。
最后,絮果老师站在阿爹面前,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弯下腰,冷不防地就给了阿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带着满身的饴糖香气:“抱抱就是最喜欢你了。”
连亭差点失态,但最终还是稳住了阿爹的威严形象,只轻轻地、轻轻的回抱住了怀里软乎乎的小朋友,好似揽月入怀,一下子就被什么填满了心房。和儿子在一起的每一天他其实都有这种溃不成军、无力招架的感觉,只有嘴上还在逞强;“你是不是又偷吃糖了?”
絮果:“!!!”
一开始连大人新手上路,儿子要啥给啥,有些时候不要也给。但家长总是会成长的,至少他现在就知道不能放任儿子没完没了的吃糖:“你还想不想要你的牙了?忘记上次有多疼了是吗?”连亭当时吓得差点想连夜去绑架太医,当然最后还是忍住了。
絮果赶忙捂住腮帮子,被痛苦的回忆勾起了一张包子脸。他明明有按照阿娘说的,早晚各刷一次牙,上下刷够一首歌的时间的,怎么还是会被糖果之神惩罚呢?
真是一个不讲信用的神仙!
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快乐且短暂的,连亭感觉他也没学几天江左话,越泽的联系就再次上了门,他搞定了连亭与梁有翼的私下见面。
梁有翼虽然是由锦衣卫与大理寺共同审理,但他其实一直被单独关在诏狱,等闲人根本无法靠近。哪怕是越泽,他因为蔡思弟子的身份要避嫌,更是没可能与梁有翼产生接触。如今是刚刚上位的大理寺卿廉深在亲自跟进此事。
可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谬,你开口讲大义的盟友逢难必变节,你觉得卑鄙无耻最不可能伸出援手的人,偏偏在关键时刻就帮了你这么一下。
面容冷峻的连督主如是,心宽体胖的廉大人也是。
越泽都不敢相信,廉深真的连问为什么都没有,就帮他把梁有翼提审到了大理寺。虽然只有半天的时间,但足够了。只要人在大理寺,越泽作为大理寺少卿,就有的是办法能瞒天过海把连亭也安排进去。
“真的有用吗?”越泽实在是想不明白,见一次面能起到什么巨大改变。
这一回不苦大师还是跟着连亭一起来的,但他不会进去,只陪坐在越泽身边,拍了拍小爹,不对,是前任小爹的肩膀道:“你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况且已经这样了,事情还能怎么坏?死马当活马医呗。放宽心,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越泽看不苦顺眼了不少,他以前也很尊重不苦,只是现在多带了些主动亲近的“慈祥”:“有空回去看看你娘吧,她嘴上不说,但其实很想你。她要是还罚你跪,我就好好和她说说。”
不苦大师表情略微奇怪地看了眼越泽。
一身书卷气的越大人心下立刻又忐忑了起来:“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你知道我们俩的事吧?我对芙娘是真心的,不骗你。你不会不同意吧?”他真的不图长公主什么,能从外省调回京城靠的也都是自己的本事,他和长公主的关系是在他调回来之后才发展起来的。
不苦长叹了一口气,看越泽的眼神更古怪了,我知道纯情少男不骗人,但……女人不能太恋爱脑,男人也不能,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