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卢州弃官逃回长安的北地高门子弟说,卢州尸群吃人、饿殍遍地,简直是地狱,就算长安有痢疾,他也要跑回长安,再也不肯待在边地了。
他弃官往长安逃命,走到卢州南部时,有一天遇到了一个没饭吃小修士,小修士修剑术,身上带一把剑,要找师姐一起回幽州,他问那子弟自己能不能和他们一起走一段路,子弟说自己也没饭吃,带不上他,那小修士就离开了,过了两天,那子弟在罗源郡郡外又见到了他。
罗源郡郡外有不少从幽州逃来的难民,面色青黄,在头上插了草标出卖自己。一个妇人就要饿死了,抱着已经饿死的孩子在城下哀哀地哭,声音嘶哑,如同困兽。那小修士自己没饭吃,几乎一无所有,在现实中帮不了挨饿的人分毫,但是他拿出了自己有的东西,停在城下,为将亡者念往生咒。那妇人抓着他的手哀哀地哭,他为妇人擦去眼泪,念了一段往生咒,超度她怀中的亡子。
子弟麻木已久的心中忽然感受到一股酸涩的悲怆,羞愧感如同一只毒蛇咬中了他,令他坐立难安。他觉得自己也该施舍些什么,他还有力气,他是个壮年人……他让人分给了妇人半个麦饼。然而其他挨饿的人向他看了过来,目光如狼似虎,似乎要撕碎了他分食他的血肉——子弟吓得立刻逃进了城里。
他在进城前问那小修士叫什么名字,小修士说他叫奉玄,子弟说带他一起南下,但那小修士没有和他们一起进城,只找他要了一些清水喝,拒绝了和他一起走。
乾佑八年是个荒年,到这一年,韦衡已经死透了。崔琬所认识的奉玄成了故事里的名字,他在听故事时,以为奉玄最后也会饿死……没想到后来奉玄成了高平郡王,他们又见面了。造化弄人,有时候崔琬很好奇,如果韦衡没死,在度过了乾佑八年这艰难的一年后,后来的卢州会是什么样的。如果韦衡不死,是不是韦德音也不会死,卢州不会失控?
天下崩乱,错不在崔琬一个人,他只是在即将崩溃的高楼上放了一块小小的石头罢了。一块小小的石头不会压垮一幢稳固的高楼。
如今崔琬身在另一幢高楼之中。
傍晚时,他与荀靖之、第五岐在这幢高楼中饮酒。他担心南方音乐粗糙难听,妙娘带了琵琶陪他南下。暮色之中,妙娘清弹琵琶,他的侍女衡娘为他们抽作诗的酒筹,抽出来一支“哀乐生死”诗签,以及一支“复”签。
以生之多哀少乐劝饮,接诗之人要复上一个人诗句中的字。荀靖之抽出“四五六七”签,起句道:白发者曰,浮云不可驾,一时富贵功勋。电光暴水有限身。
崔琬以三、三、七句式接诗,三三七连用,有拗怒之势,其调险急,他接:白发何关少年事?美少年、思纷纷,过而不见北邙尘。
第五岐接:北邙阪,柏森森,新鬼昨日尚为人。
荀靖之反“四五六七”,道:昨日为夏今成冬,变化游走乾坤。一夜凉云转、暗尽生晨。
崔琬说:晨起风、风生寒,狐裘熊席暖如春。沽新酒,酒已温,秉烛劝君莫辞醉——
夜色笼罩高楼时,烛光亮起,两三只蝙蝠绕光飞舞。第五岐以一个北方的地名结束了全诗:去岁洛阳坟接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