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伦

宗裕骐回归家乡，喜悦难当，高声道：“平身。”

那将官姓徐，朗声道：“恭请二殿下与天尊贵客入关！”枕流扶着宗裕骐飞下山丘，随着众官兵入得枷牢关城池。

徐将官将二人接入将府款待，着人送上两盆擦脸的热水，二人洗去了脸上风尘。小兵又端上了热腾腾的咸汤面饼，权当素斋。

吃饱喝足，宗裕骐要了一份邸报来看，近来国事清平，四海安泰，宗裕骐深感宽怀。

徐将官陪同在旁，说道：“二殿下的风雷马前些天带回一封家书，言及天火魔会夺走焱阵图、无色派全军覆没等等情事。皇上深忧，颁下旨意，传令各地官兵严防魔道作乱。我们不敢懈怠，兄弟们每日勤勤恳恳巡查边关。今日二殿下平安归来，皇上皇后一定欢喜。”

宗裕骐叹息道：“想我出关之时，多少人马前呼后拥。今日入关，却只剩我孤零零一个。大伙儿都惨死在无色山火海之中了……我这样无能，连他们的遗骨都带不回来。”

徐将官劝解道：“魔道奸邪毒辣，三军勇士谁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诸位将军、侍卫大人是为二殿下捐躯尽忠，死得慷慨壮烈，英魂不灭。”

宗裕骐与徐将官谈了一会儿，渐渐困意上来。

枕流看他昏昏欲睡，说道：“我们今日就在此地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往皇城去。”

宗裕骐歉然道：“降神山还盼着你回去主持大局呢，我却又耽搁了你一天。”

枕流微笑道：“不碍事，我也得空养一养神。”

徐将官命人把内室打扫干净，请宗裕骐入内休息。枕流则在后院僻静处打坐。

此刻还不到午时，日头正好，照得内室亮堂堂的。宗裕骐就命人关门闭窗，放下了厚厚的帷帘，内室光线变得幽暗如夜，宗裕骐这才脱靴上床，一倒下头就酣然入睡。

睡了一个多时辰，忽然西窗的帷帘无风而自动，一股阴森森黑风冷飕飕吹了进来，直扑上床，透肤而凉。

宗裕骐在被窝里打了个哆嗦，兀自沉睡不醒。

那股黑风笼罩宗裕骐全身，风里一个沧桑沙哑的声音低低道：“二殿下？二殿下？”

宗裕骐模模糊糊嘤了一声，那声音又焦急道：“二殿下不要再睡觉了！国有不祥，灾厄将出，二殿下速回皇都哉！”

宗裕骐辨认出是卫老将军的声音，一惊睁眼，看见那悲风黑影盘旋不去，忙道：“是卫老将军吗！”伸手去抓那黑风，急道：“你……你不要走，随我家去也。”

那黑风惨然道：“老将已回不去了，还托二殿下看顾我的老妻儿孙。二殿下切记老将之言，凡事小心，千万千万——”话音戛然而止，黑风消散，屋里寂然无声。

宗裕骐心痛大叫道：“卫老将军！”满身冷汗，惊醒过来。

只听砰得一声，枕流推门而入，问道：“二太子何事惊扰？”

宗裕骐忙跳下床去，惊魂未定说道：“卫老将军的魂魄方才托梦警示我。我怕国事有变，还是不要在此逗留，现在就回宫去罢。”

枕流从善如流道：“好，吾等去矣。”

徐将官等闻得二太子要走，赶忙出来相送。枕流驾起莲花宝座，载着宗裕骐直奔金乌皇城。他只休养了一会儿功夫，但也恢复得精神奕奕。

傍晚日落时分，莲花宝座自空中下降。夕阳万丈，霞光绚烂，把整个天空都烧得红彤彤的。皇城里街衢车水马龙，楼宇鳞次栉比，人烟阜盛繁华。宗裕骐看了这等盛世气象，心头略觉宁定。

枕流驭着莲花宝座直奔皇宫。宫城御林军远远看见二太子从云中飞来，急命宫人敲响云板，传言道：“二殿下回宫了，二殿下回宫了——”阖宫大喜。

莲花宝座翩然落在朱雀门，御林军忙打开宫门，左近内侍人马都来迎接。

宗裕骐吩咐众人起身，说道：“我父皇在前朝，还是在后宫？”

一内侍答道：“回二太子千岁，皇上与东宫出城视察三军，明日才回宫呢。”

宗裕骐沉吟道：“父皇和大太子哥哥都不在吗？”想了想，对枕流说道：“枕流，请你在宫中待到明日。你在枷牢关所言焱阵图归属大事，待我父皇明日回宫，再请你共议可否？”

枕流说道：“善。”

宗裕骐想枕流不远万里送自己回家，应当亲自把他安顿妥当，但此刻身入宫门，思亲之情如大浪涌来，踟蹰道：“我想去看我母后。”

枕流知道自己不便入后宫，微笑道：“你与令堂慢慢叙话，不必着急。我自在别处等候。”

宗裕骐感激道：“多谢你体谅，你就去我宫里坐坐儿。”向内侍嘱咐道：“把贵客迎到睿华殿好生招待。”内侍领命，忙引着枕流而去。

睿华殿乃是宗裕骐的寝宫。依照宫中旧例，皇子公主成婚之后都得出宫建府。只因宗裕骐的未婚妻班遥仙子出身仙山，原拟接她回朝之后，再由她来定夺夫妇居处。她若喜清净，便在名山大川开辟道观丹房，供其夫妇修行求道。因此，宗裕骐还不曾搬离睿华殿。

宗裕骐火速赶到母后的孝慈宫。皇后听得通传，早已候在廊下望穿秋水。

宗裕骐奔到廊下，只见一丛丛锦衣华服的嫔妃宫人，簇拥着一个凤钗金袍的宫装美妇，正是正宫皇后诸紫萦。

宗裕骐欢喜得眉开眼笑，叫道：“母后！”飞也似奔到诸紫萦身前，便即跪下磕头：“儿臣参见母后！”

诸紫萦乃是将门之女，颇有气力，一手就把宗裕骐拉了起来，喜形于色道：“你这顽皮，在外面闹到这会儿才回来，以后再不放你出门了！”

宗裕骐哈哈一笑，又向各宫娘娘行礼。诸紫萦抓着宗裕骐的手，将他上上下下看了无数遍，眼中疼爱横溢。妃嫔媵嫱知他娘儿俩必有要紧话说，一齐作礼辞去。

宗裕骐就扶着诸紫萦的手往宫里走，问道：“近来朝中没事么？”

诸紫萦说道：“怎么没事？你父皇跟我都快急坏了。无色山出了那样大的灾祸，你不说赶紧回来，却随着降神山去什么北溟打天火魔会——别人家年劫修长，道德何等高深，你这小子有多少本领，却也跟着起劲儿？你但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问谁要人去？你不知我们有多担心你！”

宗裕骐笑道：“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

诸紫萦说道：“快进来，把这些日子的事儿一件件说与母后听。”

母子入得宫中坐下。宗裕骐备言前事。诸紫萦听得由喜转忧，长吁短叹不止，说道：“我们读了风雷马带回的家书，你父皇就说天下又将大乱了。他和你大哥这几天出城操练三军，也是预备对抗魔道。我儿，你去了一回北溟海，那是极好的历练。那仙人既然又现身传道，你当勤勉习练，为你父兄分忧。”

宗裕骐说道：“儿臣明白。”

诸紫萦说道：“若有一日能铲除乌云子，救回班遥仙子，也不枉了我朝与无色山结亲联盟之美意。”见宗裕骐似有话说，诸紫萦又道：“各人缘分，勉强不来。她若实在不愿嫁你，见有父母之丧在身，你可不能为难她。”

宗裕骐松了一口气，说道：“儿臣又不是恶霸强盗，怎会强娶妇人？”

宗裕骐又提起卫老将军等横死无色山的惨案。诸紫萦深以为伤，说道：“你的家书送到之后，你父皇已传旨重金抚恤卫将军等官兵的遗属，修坟立碑表记。我儿可再加追赏。”宗裕骐问明了父皇所赏明细，他不能越过父亲的次序去，将金银赏赐减了一等，当下传令，再加抚恤。

诸紫萦说道：“那枕流天尊既然肯来我们这儿，想是有联手御敌之意，可不能慢待人家。你今晚须在睿华殿好好招待，可邀请几位大臣作陪。我派人知会你父兄作速回城，明日再大排宫宴，款待嘉宾。”

宗裕骐说道：“这位枕流天尊温文和善，不必请人做副东，儿臣自个儿款待就是了。”

诸紫萦说道：“那么叫你弟弟妹妹去热闹热闹，他们也都很想念你呢。料那枕流天尊都多少寿数了，又有仙家福气。礼数之防上倒不妨碍。”

宗裕骐答应下来，陪着诸紫萦用了细茶果品。诸紫萦心疼他风尘仆仆，命他洗面盥手，换了一身衣裳打扮，这才放他回睿华殿去。

枕流在睿华殿前堂坐着喝茶，看见宫殿华丽非凡，墙上挂着金弓玉剑，书画棋剑潇洒，又听到宫人通传：“二殿下回宫了。”

枕流回头望去，只见宗裕骐金冠玉带，穿着四时花银纱紫袍，头颈里戴着宝石项圈，手上戴满了金镯子金戒指，叮叮当当走了进来。亏得他神采飞逸，矫夭苗条，才不至于给一身珠光宝气淹没过去。

枕流微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宗裕骐说道：“照啊，我母后让我好好款待你呢。”

枕流说道：“宫里没什么事么？”

宗裕骐在他对面坐下，宫人添上一盏香茗，宗裕骐说道：“不用茶了，我在母后宫里喝得肚子都圆了。摆素斋罢。”宫人应声而退。宗裕骐方道：“——没有什么事儿啊，奇也怪哉，卫老将军托梦，到底是什么意思？”

枕流沉吟道：“也许还没应验。”

宗裕骐说道：“明日父皇和大哥他们回来，我们就——”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清脆响亮笑声，宫人通报道：“三太子、四太子、二公主、三公主给二太子请安。”

四个粉雕玉琢的皇子公主高高兴兴走了进来，兴高采烈道：“二哥哥终于回来了。”

宗裕骐笑道：“快来见过枕流天尊。”忙把弟妹们引荐给枕流引荐，分是他的三弟裕骄、四弟裕骏和二妹裕鸢、三妹裕鹭。最大的裕骄十三岁，最小的裕鹭才四岁——宗裕骐上面，除了大太子哥哥，还有一个出了嫁的大姐，已不住在宫里了。

弟妹们都极想念宗裕骐，又对枕流十分好奇，缠在两人身边七嘴八舌、说说谈谈。裕骏央道：“二哥哥，你这趟出远门，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东西回来了？”

宗裕骐苦笑道：“你二哥我自身难保，能活着回来见你，已是祖上厚德庇荫。”

裕鹭则攀着枕流的膝头，一脸艳羡道：“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红的？”

枕流微笑道：“是天生的。”

裕鹭说道：“为什么我不是红的？”

枕流说道：“譬如百花缤纷多彩，自得其乐，何必羡慕别人？”

裕鹭越看越是入迷，伸出小手，要揪他几根头发下来。

宗裕骐眼疾手快，急忙将裕鹭抱到膝上，笑道：“险些让你闯了大祸。”

裕鹭张着双手，挣扎道：“放我下去，我要下去。”宗裕骐把她拥在怀里，笑道：“你不喜欢二哥哥了吗？”

裕骄则促狭取笑道：“二哥，你不是去仙山娶仙女了吗？仙女嫂嫂呢？”裕鹭指着枕流道：“这不是吗？”裕骏愣磕磕说道：“这不是仙女，是雄凤啊！”

枕流一手撑着下巴，莞尔一笑。

宗裕骐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说道：“你们都各回各宫玩儿去罢，别在我这儿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