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正时分,天已暗下,阴沉似欲压城的铅云旋于红墙绿瓦、飞檐翘壁之上。殿堂檐下的廊道间,持着香烛的婢女、握着长杆的内侍有条不紊的穿梭其内,在廊檐壁角点挂起一盏盏八角宫灯。不一时,灯影上下参差,整个殿堂一片璀璨如昼。
仪华低着头,垂手端坐在铺着大红缎垫褥的木炕上,双目直盯着脚下的方块,教人也瞧不见什么神色。直至眼前亮起一道晕黄的光,她才稍动了一下,目光朝窗扇扫了一眼,又不动声色的敛下眉目。
这个撩眸的动作虽微不可见,却还是让与她相隔一几,坐在木炕另一边的朱棣察觉。他半掀了眼睑,透过镏金铜炉口袅袅燃起的氤氲之气,打量着仪华侧面的容色:她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脂粉,掩盖下了细腻白嫩的肌肤;略飞的眼角染着一抹淡淡的褚红,为稚嫩的五官平添了几分成熟。
凝视下,朱棣不觉想起一个多月前的那夜,眼前这个女子在自己身下娇喘承欢,献上属于她的柔情。但随后的月余日子,她却处处回避着自己,甚至让了良医开药以拒侍寝。这可与她两年来所透露出想要子嗣的信息不符?但若是不然,她又怎会对朱高炽是如亲生?
狐疑的念头只是在分神的一瞬,快如闪电的思绪又回到了徐达将逝上面。即刻,朱棣锐利的双眸一沉,深深地看了一眼不见悲伤情绪流露的仪华,略皱了皱眉头,方转过头对堂下躬身站立的使者,道:“王妃她难忍将丧父之痛,就由本王再来问你一次。方才所言可是属实?”
半个时辰的沉寂,被朱棣铿锵有力的话音打破。
使者犹自苦恼着差事,猛地听到一个凛凛之声问道,激得全身一颤,抬头望声看去。只见上方正坐的朱棣一双浓眉下虎目含威,望之俨然生畏,确如《论语.尧曰》所言“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
此一瞥,他心中一凛,忙敛了容色,跪下道:“回禀王爷!小的句句属实,不敢隐瞒,魏国公大人确已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小的来之前,皇上就亲自去探望,并且徐大公子等已着手为准备后事了。所以,小的这才奉了圣命,前来禀报,请王爷、王妃速回。”
其实此问,不过是应一番虚礼而已。历来宫中贵人猝死不提,若是病逝,其家人必会提前准备丧事。一如三年前,大行皇后马氏寿终正寝之前,宫中不但已备好桎棺,还提前十数日派使者传消息,方才会有当年朱棣、徐达两人及时赶制京师奔丧。
只是这中让人没想到的是,徐达只是一届臣子,朱元璋竟然会给他如此尊荣,让身为王爷、王妃的女婿女儿也前去奔丧。可尽管是这样,受到皇恩照拂的徐达仍逃不过一死,还是在病痛缠身的两年后。
想到这,仪华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个一身正气凛然的长者,又听使者道“病入膏肓”,她心下终有了起伏,垂在两旁的双手不由自主的紧了紧,却不至于感伤到落泪。但此时此刻,不论是在朱棣面前,还是跪着的文使面前,她都应当落泪以示伤怀,而不是在朱棣、文使诧异的目光下一动不动的坐着。
正心里渐起波澜的当前,只听一阵细微的衣服窸窣声,随即眼前便是一黑,她诧异的霍然抬头,就见朱棣神色岑寂的立在眼前,目中有着一抹几欲不见的沉痛。这让她怔了一怔,嘴唇嚅嚅欲动,却不及一字说出,即被朱棣突然俯下身,双手搭在她肩上的动作蒙愣了。
见仪华不解的望着他,朱棣似见也没见,直接出言安抚道:“王妃,本王知你父女二人感情甚深,伤心再所难免!但是你这样魔怔着不言不语,也无济于事。”说罢转过身,面色一正,对仍跪在地的使者道:“你起来吧!今日时候一晚,明日五更天即刻启程去京师。”使者闻言,当下一喜,连忙叩首领命。
朱棣没再理会使者,转头另对一直侍立在旁的陈海德,道:“你先带他下去安排个住下,再差人招长史他们去议事厅,一个时辰后,本王要见他们一个不差的都在。”陈海德拂尘一甩躬身应下,又见朱棣朝他摆了摆手,心下会意,这便领着使者侍人一起退下,将殿堂留给了朱棣、仪华二人。
一时间,随着脚步声渐趋远去,殿堂内又旋于沉静。
“臣妾多谢王爷。”半晌的沉默后,仪华从炕上起身,朝着望窗而站的朱棣福身道谢道。
仿佛早料到仪华会如此,朱棣也只淡淡地“恩”一声,一句也没多问所谢何事,依旧望着举目远眺。
等了许久也不见朱棣再言,一时也不知他单独留下她是何意,仪华心里不由敲起了边鼓,两年来的惶惶不安一下齐齐涌上心头,各种不好地念头也无法止仰的一一冒出。如此之下,仪华顿时一阵心乱,脸上便带出了一二。